荣格睡到中午才醒过来。回想起昨晚的经历,感觉像在做梦,一切都很不真实。在喂老爷吃完饭以后,管家艾米娜和男仆费迪南德才招呼荣格,到客厅吃饭。他们各自吃饭,谁也不多说一句话,气氛格外沉闷。只听得到刀叉碰到盘子和食物在口中咀嚼的声音。就连平日里十分粗鲁的费迪南德都变得斯文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荣格忽然抬眼问艾米娜:“阁楼上有人住吗?”从她脸上的惊愕的表情和停在半空中的刀叉,以及停止咀嚼的嘴巴瞪大的眼睛,阅人无数的心理医生荣格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内心的疑虑和躲闪。
“阁楼?怎么可能。”艾米娜迟疑了几秒钟,坐在她对面的男仆费迪南德迅速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她淡定地回答荣格,接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吃她的水果和沙拉,嘴巴里发出有规律的嚼动声。“里面除了老爷的一些杂物,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她补充道,似乎故意掩盖什么似的。
人们在一件事情上解释得越多,越证明这个人在说谎。荣格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荣格没心思再吃饭,拿起白色的餐巾擦了擦嘴,离开了餐桌。
午饭后,艾米娜去几公里外的集市上去买些生活必需品,费迪南德则去树林里伐木去了,准备弄些木材修缮前几天暴雨冲毁的花园。
隔壁屋子里的顾立秋,在垂垂老矣的暮年始终不肯醒来。他终日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看起来像是佛家的入定。荣格趁艾米娜和男仆都不在屋子里,偷偷走进了艾米娜的房间。他翻箱倒柜,几乎找遍了所有的抽屉,却没有找到那把打开阁楼铁锁的钥匙。最后,荣格在艾米娜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大串钥匙。
他急不可耐地要揭开这座古老城堡阁楼的秘密,顺手抓起那串钥匙就跑上了楼梯。此刻他站在阁楼门口,四下里扫了扫,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他承认这是卑琐的行径,可是却无法抑制心底的好奇心。这可怕的如毒蛇一般的好奇心从他第一天踏进这座房子时就产生,并随着昨晚一切诡异事件的发生变得愈加浓烈。他决心一定要揭开这座城堡所有的秘密,解开围绕着昏睡不醒老人和忠诚又行为怪异的女管家和男仆的所有谜团。
又粗又重的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转了三圈之后,伴随着“咔”的一声响,门被打开了。荣格用力推了推门,发现门被从里面堵住了。他使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堵住门的桌子推开了。门缝里掉落下来的灰尘扑簌扑簌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和身上,将他刚刚熨烫过的精致西装弄脏了。
荣格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一扇紧锁的门会从里面被桌子堵住。很多年后,荣格在第七层梦境里和娜塔莎小姐坐在海边喝血色海棠酒的时候,在跟娜塔莎说起这事时,才略微觉得有些蹊跷。那天下午,他看到不远处那条时间之痕如恒河般静静流淌,在其上面,荣格的一生像一帧帧跳跃的画面,不乏莎士比亚李尔王似的悲壮和卓别林似的滑稽扭捏,像一幅幅荒唐的悲剧在上演。
在第七层的梦境里,一个人的确可以看见这些。那是一个数字对应的七维空间。娜塔莎当时并没有反驳他,只是微微笑着说,“时间之痕可以解释一切”。她似乎想让荣格像倒带似的把人生翻转过来看,却故作神秘地笑而不语。等到荣格反应过来时,娜塔莎小姐刚才坐的白色石椅只留下一条她的带着汗香味的披肩和一只绣着白天鹅的手帕,上面缀着一只绽开的血玛瑙。娜塔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像昨夜突然出现在他第六层梦境里的天鹅绒大床上一样,软语温存,娇喘纠缠。荣格那一瞬间怅然若失,端起对面桌子上娜塔莎的海棠酒一饮而尽。她已经去了下一个时空梦境里了。因为娜塔莎小姐从不流连于一个梦境空间超过半小时。
总之,那天荣格走进了那座古宅的阁楼,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他世界观的秘密,并像蝴蝶效应般对他的一生命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个秘密如此隐秘,以至于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他的鬼话,并把他当做一个发了疯的心理医生。
那天他在灰尘扑面的阁楼里未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厚厚一大摞日记本。那是些被岁月尘封的神秘魔法和诅咒,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封印。于是,从那天起,荣格就像着了魔一样疯疯癫癫,口中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梦呓。
那些日记本里记载了老人顾立秋的一百九十七个梦境。荣格借着阁楼天窗漏下来的阳光,用因过度激动紧张而颤抖的手解开日记本上的藤条,翻开了第一页。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随着书桌上掀落的尘土扑面而来。
他蜷缩在阁楼堆放杂物的角落里,那个地方是唯一有阳光渗透下来的地方。树影婆娑,院子里巨大古榕树投下强烈的充满欲望的黑暗阴影,覆盖在裹挟着狂野时光沙丘的泛黄羊皮卷上,像极了那个日记的主人在梦境帝国阳光与云层下阴阳分明的脸。那张邪恶,阴冷,善良,卑鄙,英勇,奋不顾身又凶残成性的精致的脸和皮囊,痛快淋漓地刻画出扭曲人性所有的阴暗面。那是光的折射,时间的弯曲导致的人性的伤痕,梦境里无所不知的神——古老的亿万万年之久的焚樱城女王伊涅忒如是说。
伊涅忒曾接纳过顾立秋伤痕累累、疲倦不堪的灵魂,并用人类无法理解的幻术或者魔法修复了它。在荣格读完那本厚厚的羊皮卷日记,带着高贵的热泪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他将担负起向全人类传播这个不可思议神奇世界的一切的责任。这样神秘的、不被世俗世界接受的神话般的故事,曾被斥之为反伦理的迷信。可是,在世俗崩塌的尘垢之上,在被最狂热的年代疯子们不惜以血捍卫谬论和可笑的垃圾堆的时候,迷信终究会开花,神终究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