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第一次走进顾立秋家那栋房子的时候,正巧碰见菲律宾籍的女管家艾米娜走下楼梯。仆人费德南德在身后关上了沉重的门,吱呀作响。那是一座阴森的豪宅,里面装饰却十分简陋。墙壁由于年久失修漆皮脱落,屋顶天花板巨大的欧式吊灯锈迹斑斑,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很显然仆人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吊灯在午后空荡荡的房子里发出昏暗的光。
女管家前面带路,示意荣格跟随她走上楼梯。绕过一段长长的盘旋的木台阶,女管家在二楼尽头的房间门口停住脚步。女管家轻轻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在得到她的点头示意后,荣格也跟着进了屋。
房间里有些昏暗,黄昏的阳光正透过窗台上的紫色窗帘缝隙投进屋内,在晚风里飘忽不定,难以捕捉它的影子。
荣格轻轻走进屋子,沾了泥土的黑皮鞋踩在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他的眼睛落在屋子的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藤椅上,那把枯梨木雕花藤椅因年代久远纹路斑驳难辨,腿部更因常年潮湿爬上几缕苔藓。
女管家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将门轻轻关上。荣格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来,把因常年抽烟指甲熏得焦黄的左手放在藤椅扶手上。他看着老人的眼睛,微微闭着,却看不出是睡还是醒。他用手在老人眼前晃了晃,没有任何反应。
从菲律宾籍女管家艾米娜的口中得知,这个老人叫顾立秋。荣格是他的私人心理医生,今天早晨刚刚从东京赶过来。顾立秋似乎得了一种心理疾病,在垂垂老矣的暮年终日沉睡,始终不肯醒来。望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荣格心理难免产生恻隐之心。
是抑郁症。荣格见到顾立秋的第一眼就这样断定。的确,顾立秋似乎符合所以抑郁症患者的特征。悲观,失望,闷闷不乐,终日沉睡,精神恍惚,甚至伴随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和毫无预兆的精神错乱,喃喃自语。
据女管家艾米娜称,在荣格到来的前一天,顾立秋曾从窗台上掉落下来,不知道是失足还是蓄意自杀。幸亏楼下茂盛的香樟树将他托在半空,捡了一条命,被从市场买鱼回来的仆人费迪南德救下。还有一次,艾米娜发现躺在浴缸里的顾立秋将头部完全浸在水里,企图溺水自杀。她慌忙惊叫着把他脱出了浴缸,并且在浴缸旁边发现了剪刀,在顾立秋的手腕上隐隐有紫色的斑痕淤血。
从此以后,艾米娜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剪刀,水果刀,剃须刀片,甚至尖锐的钉子,一个都不漏。在这件事上,她和仆人费迪南德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荣格很惊讶于艾米娜和费迪南德对顾立秋的忠诚。顾立秋对他来说,身世完全是个迷。这个老人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仅有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居住的这座巨大别墅曾是西班牙一个贵族将军的府邸,大概建造于十九世纪中期,那时候菲律宾还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要买下这座岛上的别墅需要花费很大一笔钱,但荣格不知道顾立秋靠什么谋生,能够买得起这么一大笔资产。
荣格站在窗户面前,望着远处迷雾中的大海。外面下起了雨,天与海连成一片,只剩一片灰蒙蒙。几只破旧的渔船在岸边飘荡,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里,惊慌地奔跑。
门轻轻响了下,女管家艾米娜黝黑的脸伸进门缝来。“老爷,您的房间收拾好了,浴室也烧好了热水。”她对荣格说。
荣格不太习惯别人称呼自己“老爷”,觉得这是个很古老的说法。可是善良淳朴的艾米娜却已经习以为常,殷勤地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端茶倒水。直到荣格多次刻意纠正过后,艾米娜和老实巴交的费迪南德才终于拗口地喊出了第一声“荣格先生”。
荣格是亚洲很资深的心理医生,多年来游历各国行医。他对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有深刻的研究,并且喜欢深入市井坊间,四处寻找奇怪的病例。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有着奇怪癖好的人,却并不影响把他当做一个好医生。他博学,善良,温和,待人真诚而谦恭有礼,很有耐心,从来不会急于打断别人的话。他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却依旧身体矫健,绝不像风烛残年该有的样子。
荣格第一次接到艾米娜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件很重要的事。直到艾米娜哭着说她的老爷天天沉睡,像是完全活在梦中一样,嘴里反复喃喃自语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梦魇得很厉害,像是梦游又像是正常的活动,既像在现实生活的痛苦中苦苦挣扎,又仿佛对妄想中的世界心存依恋。
他最初判断是抑郁症,可是又不是他所见过的万万种抑郁症典型症状。他进一步敏感地察觉到,艾米娜在电话中所说的顾立秋口中的名字,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无论是女管家艾米娜还是忠厚的仆人费德南德,都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更奇怪的是,他的老爷顾立秋似乎随时随地都在梦游,或者说,被困在梦境中。
这一点引起了荣格的疑惑,他当时正在东京,决定不远万里到这里来看一看这个奇怪的病人。
到了之后,荣格才发现,这是一座人烟稀少的荒岛。他从机场出来,坐了四个小时的轮船,才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他花了在机场兑换的1000比索,让当地一个小孩子领路,才找到隐藏在深山丛林中的古老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