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上,杨素已经来到了河源郡,改换平民衣物,在脸上抹了些煤灰,赶着一辆装着几个大桶的驴车来到右武卫府的营门前。
守营的士兵见来了个面生的老人,伸手拦下杨素道:“老丈,军营重地,可不敢乱闯。”
杨素赔了个笑脸道:“军爷,清理马粪的老童今天病了,我是替他来打扫马圈的。”
两名士兵对望一眼,道:“老童病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杨素道:“老童是昨日突发的急病,没来得及告假,只好向管马圈的张军爷打了个招呼,让我替他几日。二位军爷要是不信,去问问张军爷就是。”
管理马圈的张军爷就是林尧派出的千牛卫心腹,这会儿“正巧”路过营门,守门的士兵见了便喊住他问道:“老张,这里有个老丈说是替老童来清扫马粪的,你知道这事吗?”
张军爷到营门前望了杨素一眼,笑道:“没错,老童病得急,我也没来得及给你们招呼,劳烦两位兄弟了,改日请你们喝酒!”
守门的卫兵见张军爷这么说,忙道:“你说的哪里话,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既然是顶替老童的,你这就领他去马圈吧。”
杨素向两名士兵团团一拜,道:“多谢二位军爷。小老儿早就听说右武卫府粮饷充足,今天也能见光蹭两口军粮吃,真是开心至极。”
这两名士兵中有一个似乎话比较多,听了杨素的话,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嘟囔道:“这几个月倒是粮饷充足,只是不知道能充足到什么时候。”
杨素听他话中似有玄机,心中一动,问道:“军爷怎么这么说?难道军里的粮饷也是望天收的,收成好就充足,收成不好就不充足吗?”
士兵瞧了他一眼,拍了拍驴屁股,道:“你又不是军营中人,问这么多干嘛?快去扫你的马圈吧。”
杨素见状,也不多问,赶着驴车乐呵呵地进了营门。只听得身后的张军爷笑道:“兄弟也太过小心了,这不过是个打扫马圈的平民,不必如此讳言。”
士兵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小心不小心的?黄将军已经明令全军不准私下谈论俸禄粮饷的事,被抓到就要杖责三十。老张你是好兄弟,可万一周围有耳朵听了去禀告将军,小弟的屁股可受不了。”
杨素心中疑惑更深,认定右武卫府的粮饷一定有另有隐情。
张军爷向守门的士兵告辞,领着杨素去了马圈。马圈中有不少马夫正在清洗战马,张军爷伸手指了几处地方,道:“老杨,马圈就交给你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马粪都很多,一定要清理干净。”说着暗中向杨素使了个眼色。
离这几处不远的地方,站着几名马夫,正在洗刷战马,杨素自然明白张军爷的意思,应了声:“好嘞!”便从驴车上拿下工具开始打扫。
杨素一生征战,吃惯了苦,和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王公们大不相同,铲起马粪来也是有板有眼,那张军爷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丝敬佩。
待张军爷离开之后,杨素一边铲马粪,一边和马夫搭起话来。
“这马儿长得真是高大,毛色又这么亮,想来平日里吃得一定比我小老儿还要好。”
张军爷指点的几名马夫果然都是话多好谈之人,立刻便有一个马夫来了兴致,接话道:“老丈你也懂马?”
杨素憨憨地笑了一声,道:“驴我倒是懂点,马怎么会懂?”说着指了指身后自己的驴。
马夫哈哈大笑,道:“老丈真是风趣,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这匹马儿是咱们长官的爱马,别说你了,只怕连我们吃得也不如它。”
“军爷哪里话,你们这吃军粮的,怎么会比不过一匹马呢?”
“嘿嘿,老丈若是年轻个三十岁,也来咱们军营里当个小兵,自然就明白了。”
杨素放下了铲子,脸上露出了聒噪的表情,凑近马夫道:“怎么,你们当兵的也有苦处吗?”
马夫掩了掩鼻子,推开杨素,道:“哎呀,瞧你身上这味儿。”却是半句和先前话题相关的言语也不愿多说了。
杨素见此情景,只得继续干活,和周围的马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了几句,发现连军中的马夫都不敢多言,想来黄维定这道不许谈论俸禄粮饷的军令一定是极为严苛。
杨素十几天未曾露面,黄维定心下多少有些忐忑,备了一些礼物去节度使府探望杨素。
这回钦差的护卫没有把黄维定拒之门外,通传之后便将黄维定放了进去。
杨素卧在床上,眼睛半睁着,面容憔悴,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黄维定行了个礼,道:“末将听说国公大人抱恙,特来探望。”
杨素勉强点了点头,道:“多承黄将军记挂着了。唉,本官本是来陇西公干的,没想到这副残躯支撑不住,一到陇西就起不来床,倒叫黄将军见笑了。”
黄维定看杨素脸色枯黄,不像是装病,“杨大人勤政操劳,累垮了身子,是末将的榜样。不知可召了医生么?”
“召了随军的医官,还是没能大好。”
“末将带来了陇西郡中最有名的大夫,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妨让他为你诊一诊脉如何?”说着,黄维定看了身边一个郎中模样的人一眼,那个大夫会意,行了个礼,跪到杨素的病榻前。
杨素看了看床前的大夫,心中冷笑一声,他当然明白黄维定的意图,不动声色,嘴上说着“有劳黄将军了”,慢慢伸出在长年征战中留下了无数伤疤的胳膊。
大夫搭上杨素的脉,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向黄维定道:“黄将军,越国公确实是操劳过度,又染了风寒,病得不轻。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越国公体质强健,多加调理就能痊愈。”
黄维定特意带了个大夫来探病,就是想看看杨素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现在得了大夫的确认,他不由得一阵窃喜,心想你不病都查不出什么,现在一病不起,更不用担心能查到东西了。
不过再周全的准备终究只是一时权宜,时间长了仍然难免露出破绽,还是要想法子早点把这班瘟神送回京去。
黄维定又匆匆慰问了几句便退出了节度使府,回营中闭门琢磨对策去了。
不过说到杨素,他这回倒是真的病了,正巧被探病的黄维定碰上,黄维定自然瞧不出破绽。
杨素在装病的十五天中悄悄出营,从河源一直跑到天水,亲自潜入驻扎在五郡的右武卫府兵马中调查贪墨案。只是再结实的身板也抵不过岁月的摧残,杨素终究年纪大了,昼夜不停地操劳这么多天终于真的病倒,被护卫连夜从天水郡送回陇西郡。
说来也巧,杨素悄悄回到陇西之后的第二天黄维定就登门探病。杨素知道探病是假,探听风声是真,不过他既然真的卧病在床,倒也不怕黄维定来探。
杨素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查到的消息却并不乐观。五郡兵马从上到下口风都非常严,士兵不肯多言,即使千牛卫混进士兵中成为同僚也探不到丝毫有用的信息,右武卫府从上到下,连士兵互相之间也不敢谈论和粮饷有关的事。
十五天来,杨素得到的唯一一条情报就是黄维定下了及其严苛的军规,严禁士兵谈论与粮饷俸禄有关的任何事宜,一旦发现,立即杖责三十,重者直接军法处死。
这条军规虽然严格,但一来构不成实质性的证据,二来上至朝中一品大员,下至市井小贩,谈论收入俸禄本来就是一件禁忌之事,若是饷钱有差别,很容易引起同僚之间的嫉妒,黄维定为了维护军中秩序,定下这么一条规矩也不能算错。
不过,越是滴水不漏,杨素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深。
杨素为官多年,是个老道之人,不会这么轻易就下结论。他知道黄维定若是有问题,时间一长一定会露出马脚,所以索性在节度使府养起病来,本来七八天就能好的病,硬生生被他拖了四个多月,林尧和几千名千牛卫也一起陪着杨素在陇西过了个年。
杨素养病养得悠闲,那边黄维定的年节却过得提心吊胆。拖了这么久,军中本来封得紧紧的嘴巴现在也松动起来,预先安排的许多事情也渐渐出了纰漏。
直到正月将尽,杨素才悠悠地从病榻上爬了下来,传出消息说自己病好了。黄维定一得风声,赶紧带着陇西郡的大小官员又到节度使府中听候问询。
杨素见了堂前的一干官员,一句话也没问,向黄维定道:“黄将军,本官问话问得差不多了,暂且先让各位大人回去吧,今天你带本官去粮仓看看如何?”
黄维定得了太子的密令,粮仓中也做了文章,“末将领命。陇西郡的军粮都储藏在郡城西郊军营的粮仓中,请越国公移步城西。”
杨素摆了摆手,道:“陇西郡有黄将军亲自驻守,本官自然是放心的,本官要去的是临洮。”
黄维定心中一惊,临洮郡的粮仓近来确实出了些乱子,虽然被他秘密压下,但杨素这会儿居然要去临洮,不知是巧合还是听到了风声。
“你快马先去临洮,让郡守和官员出来接驾,然后把粮仓打开等候越国公查验。”黄维定立刻指派了一名亲信。
“不必了,本官是去查粮仓的,又不是去地方巡查政务,要官员们迎接干什么?”亲信还没来得及说出领命二字,杨素就出言把他拦了下来,“而且已有几名千牛卫先去了,不用劳烦右武卫府的将士。”
“越国公已经派人去了?这……末将怎么不知道?”黄维定更加吃惊。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林尧终于开了口:“钦差大人做什么,还要向黄将军你禀报吗?”
黄维定一凛,忙道:“不敢。”心底里的一股担忧却夹杂着怨气缓缓升起。
越国公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这件案子怕是不会轻易了结。
临洮和陇西相距不远,清早出门,晌午就到了。不过临洮郡的军粮粮仓开验之后并没有什么问题,如今已经开年,户部新一年的钱粮还没有送到,仓中依然有上年的余粮,为数不少,堆得满满当当,每一袋打开都是饱满的稻米。
黄维定十分满意,斜斜地看着杨素,面有得色。杨素没有理会黄维定,微微皱了皱眉。
粮仓很满,似乎一切都在说明京里的风声只是谣言,国子监两个文官的话也是诬陷之言。
可是杨素觉得,最大的问题恰恰出在粮仓。粮仓很满,满得有些过分,有些匪夷所思。右武卫府十万人马,远驻西南,户部的粮草每年在押运途中就会损耗不少,再加上十万人马每天消耗,纵然上年有些余粮,也不至于把偌大一个粮仓填得满满当当。如今年关刚过,新粮未到,粮仓中的余粮却已经够临洮的官兵吃上大半年了,这也未免太过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