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从后堂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这些天因为要避免被青竹帮发现，他一直没有升堂，所有的公文都是在房里看的。相和看到发呆的齐遥光，瞥了一眼牌匾，问道：“你还没想通？”
齐遥光目光有些凝滞，轻轻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想通？小栋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怎么下得去手？可是不抓他，我的良心又怎么能安？”
相和手里提着一壶酒，从青竹帮出来之后他就无比怀念“仙人醉”，许长栋本想送他一车，可他拒绝了，因为他不想接受山贼的馈赠。相和抿了一口寡淡无味的酒，道：“看来齐兄心中的信念也不是很坚定。”
齐遥光苦笑一声，道：“再坚定的信念也是知易行难，再坚定的人也是教导别人容易，自己做起来困难。”
相和摆了摆手，似乎很不理解齐遥光的苦恼，问道：“齐兄，你当我是朋友吗？”
齐遥光愣了一下，道：“当然。”
自从在瘦西湖边醉酒后齐遥光和相和就结成了好友。齐遥光本来对相和的容貌就没什么偏见，而相和又因齐遥光的遭遇颇有同病相怜之感，那夜长谈之后二人更是互相佩服对方学识，又觉志趣相投，所以虽然日子不长，二人却早已惺惺相惜。
相和道：“那你知道，若是你犯了事，我会怎么做吗？”
齐遥光摇了摇头。
相和放下酒壶，走到齐遥光身边与他并肩而站，望着那块“明断黑白”的牌匾，坚定地道：“我会亲手制止你，即使要抓你下狱，即使要砍你的头，我也不会有一丝犹豫。为的不是什么是非黑白，不是什么公理正道，而是这份朋友之义。我相信，即使是死，也比在不归路上永不回头要好。”
齐遥光看着相和，忽然觉得相和丑陋的脸庞是如此神圣，他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像相和一样真正坚信自己的信念，遇事果决，从不犹豫，可他的眼神渐渐清晰了起来。
“相兄，你说得对，我要亲手剿灭青竹帮，帮小栋悬崖勒马。”
后堂外面，县衙后院的角落里响起了一声轻笑，那是上任县令留下来的老家奴发出来的，他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
“齐二叔，你笑什么？”相和有些莫名其妙。
老家奴和齐遥光同姓，排行老二，是外省人，孤身来济阴已经十几年了，县里的衙役和董师爷都管他叫齐二，齐遥光和相和见他年纪很大，须发都是灰白的，所以尊称他一声齐二叔。
齐二的腰佝偻得厉害，拨了拨盖在脸上杂乱的头发，一瘸一拐地向相和走了两步，道：“小老儿听二位老爷的口气，似乎剿灭青竹帮是举手之间的事，觉得有些好笑。”
齐遥光第一次见到齐二的时候就有一股错觉，觉得这个佝着腰，蓬乱的白发把脸都盖住了的老人在恍惚间给了他一种很熟悉很温暖的错觉。这是一种他从没有体会过的感觉，让他隐隐觉出一丝奇异的幸福，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齐二仍然是那副瘦弱的小老头形象。
“齐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二咧嘴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种小人物面对大人物时特有的卑微和讨好——齐遥光这个小小的师爷官衔已经足够齐二去奉承讨好了。
“小老儿没念过书，说话粗俗，得罪了二位老爷，请齐师爷别见怪。”
相和对齐二的话起了兴趣，问道：“不不不，你接着说，本官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对剿灭青竹帮这事还有些见解？”
齐二立马摇了摇头，道：“相老爷，小老儿这么一个扫地看门的老头哪能谈得上见解？只不过我在济阴县当差也有二十年了，青竹帮盘踞曹州这么久，来了几任县令都没能剿平，总归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齐遥光奇道：“二十年都没能剿平？这倒奇了，董师爷怎么没提过这事？”
齐二见两位老爷对自己的话有兴趣，立马来了精神，露出一个献宝似的笑容，坐到后堂的台阶上道：“您二位可千万别小看这青竹帮，在咱们济阴，在在曹州，在整个江湖，青竹帮都是出了名的匪帮，不是咱们县衙十几个官差就能对付得了的。”
相和道：“那就发兵啊，我记得鲁东不就有一卫兵马驻扎吗？”
齐二耸了耸肩，道：“兵马是官面上的事，小老儿不懂，不过青竹帮难除并不是因为没有兵将，而是因为其他原因。”
齐遥光和相和齐声问道：“什么原因？”
齐二眯起了眼睛，道：“这个嘛……说来就话长了。”说着停住话头，齐遥光连声催促，齐二这才颇有成就感地开始了叙述。
“青竹帮总舵原先不在济阴，帮众也不是山贼，小老儿年轻的时候就听过他们的名头，号称天下第一大帮。那时候他们雄踞长江，是个做正经水运买卖的帮派，买卖做得极大，和官府也有往来。”
齐遥光和相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不由得有些入神。
“青竹帮上一任帮主是个厉害人物，听说天下没人能打得过他，现在的帮主……叫什么来着……”齐二忘了那个名字，不由挠了挠头，齐遥光连忙提醒道：“单雄信。”
“对，单雄信，这个单雄信就是老帮主的徒弟。青竹帮的帮众都会武功，虽然现在青竹帮还是天下第一大帮，可是无论名头还是势力，和几十年前都不能同日而语。”
“那时候的青竹帮人多势众，又有买卖，简直是如日中天，整个江湖好像只有一个叫什么什么山庄的可以与之抗衡。可是势力一大，自然就容易出乱子，青竹帮开始有帮众在长江上抢劫来往船只。”
“起初只是零星的案子，青竹帮上下打点得好，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青竹帮的人越来越猖獗，成了长江上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水盗，官府也不能再坐视不理，于是出兵围剿。”
“官兵和青竹帮在长江上大战了三天三夜，剿灭青竹帮大半帮众，老帮主也被官兵格毙，余下的帮众在单雄信的带领下逃入深山，几年后迁移到了单雄信的老家济阴县。”
“青竹帮刚到济阴县时消息很隐秘，当地官府没能及时察觉，等到县太爷反应过来，青竹帮已经在济阴扎下了根。”
“济阴的青竹帮和在长江上不同，他们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百姓，在这里济贫救困，帮助百姓垦种粮食，没过多久就赢得了百姓的爱戴。后来朝廷加重赋税，弄得民生艰难，青竹帮又做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青竹帮只劫官府豪绅，劫来的钱粮也大部分分给济阴的贫苦百姓，一时间济阴县的百姓对青竹帮敬若神明，官府想要围剿，首先遇到的不是青竹帮的反抗，而是百姓的阻挠。”
“到了现在，整个济阴县和曹州府已经全部处在青竹帮的掌握之中，每个百姓都和青竹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府虽然还有实权，却已经无力和青竹帮抗衡，想要剿灭青竹帮，只能派大军铲平曹州府，杀掉每一个曹州百姓。济阴历任县令、曹州历任知府都有过剿匪的念头，可他们上任之后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就拿上一任县令来说，他虽然贪，可贪的都是朝廷的银子，百姓的钱都有青竹帮守着，他一分也贪不着。后来他强加赋税，想要中饱私囊，最后被青竹帮暗中除掉了。”
齐遥光和相和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在自己脑海中再平常不过的匪患竟有如此复杂的内幕，震惊了良久齐遥光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这不是造反了吗？”
齐二摊手道：“小老儿可说不上来，也无意得罪二位老爷，不过事实如此，二位老爷应当有些准备。”
相和问道：“那这些事为什么董师爷没有跟我们说？”
齐二对董师爷有一股骨子里的蔑视，那是平民百姓对贪官污吏的鄙夷：“董师爷和前任县老爷一样，只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钱，青竹帮把他整得够呛，他哪有脸向你们说这些？”
齐遥光看了看相和，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坚定的意味，于是轻声道：“不论如何，我们既然当了济阴的父母官，总是要管一管的。”
齐二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懂两个读书人的心思，又或者是觉得两个年轻人太过天真，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捡起扫帚，又开始清扫地上的落叶。
听了齐二的话之后，齐遥光和相和立即叫来董师爷，在二人的逼问下，董师爷终于说出了实情。
齐二说的都是事实，至于十二卫不派兵的另一个原因，是青竹帮本身的人数。
官府一直没能查实青竹帮的真实人数，江湖传言中说现在的青竹帮虽然只盘踞在曹州，名头也没有几十年前响，可实际的人数已经超过了鼎盛时期的长江青竹帮。有人说青竹帮现在有数千人，有人说上万，甚至还有人说青竹帮帮众已达十万。
曹州地方百姓和官府之间的关系紧张，官府无从调查，所以无法确知青竹帮的具体人数，这使得发兵的难度十分大。
先前有知府或县令上奏朝廷，请求派兵，杨广令离曹州最近的右武侯府查实后派兵。可右武侯府多方查证还是无法确知青竹帮的具体人数，统领拿不准该发多少兵。若是青竹帮真有十万帮众，以一府的兵力是万万拿不下的；可若是发兵过多，而青竹帮的真实人数极少，又会浪费大量粮草，因此发兵剿匪的事一直都搁置了下来，右武卫府统领上奏朝廷说只有查知青竹帮的确实人数才可出兵，杨广思虑良久，同意了这个请求。
是夜，县衙后堂一灯如豆，齐遥光和相和相对而坐，愁眉紧锁。
相和首先打破了沉默：“如此看来，要破青竹帮，首先要弄清青竹帮里的人数，我想皇上派我们来的目的也是这个。”
齐遥光苦笑了一笑，道：“可是咱们既不是江湖中人，又没有办案的经验，究竟该怎么查？”
相和依然握着一壶酒自斟自饮：“若不是这样，如何显出咱们两人的本领？”
齐遥光觉得相和从来没有出现过失去信心的境况，他永远都坚信自己的信念，永远都相信自己能解决一切难题，这让齐遥光很是佩服。
“就算查清了又如何？按齐二叔的话说，只要一动青竹帮，先反抗的必然是百姓，咱们难道真的能发兵剿灭整个曹州的百姓？”齐遥光抢过酒杯喝了一口，有些烦闷地说道。
相和见酒杯被抢走，索性举起酒壶喝了起来：“这酒真没滋味——当然不能剿百姓，可也不能任青竹帮这么为所欲为。长此以往，天下效仿，国将不国，大隋还有什么气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