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帮总舵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明灭的火把下一个中年人微笑着站在门前,负手瞧着黑衣女子。
许长栋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含混地叫了一声:“西户!”刚刚从晕眩中缓和过来的齐遥光听出他这是在叫“师父”,立刻警觉起来,转头看向那个人,他看到相和也同样抬起头望向许长栋的师父。
这个中年人就是青竹帮的帮主,五路绿林总瓢把子单雄信,是曹州、衮州乃至十三省山贼盗匪的领头人,也是齐遥光和相和最大的敌人。
齐遥光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这位传说中武功奇高,统领天下盗匪的巨盗会是怎么样一个凶残可怖的模样,可出乎他的预料,他想象的所有形象都与眼前的单雄信不符。
单雄信像所有人,就是不像山贼土匪。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形象。
单雄信穿着深色的粗布衣服,身形不高不矮,既不强壮,也不消瘦,顶着一张普通农夫的脸,脸上有着中年人独有的憨厚笑容,如果不是许长栋脸上的欣喜和黑衣女子眼中的敬畏,齐遥光绝不相信这就是让曹州官府胆寒的鲁南匪首。
走到许长栋面前,单雄信轻轻抬手把许长栋的下巴推回原位,许长栋摸了摸下巴,似乎一点痛感都没有,惊喜地问道:“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单雄信道:“为师刚刚才到的总舵,听到门口呼喊便过来看看。”
说话间,单雄信转向黑衣女子道:“风庄主,你虽然年纪尚轻,但好歹也是一庄之主,接了老庄主东路瓢把子的交椅,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做事毛躁,争强好胜,传出去岂不是让江湖同道笑话?”
单雄信就像一个正在教导女儿的父亲一般,责备的话温柔而不失严厉,十分自然。
这黑衣女子就是前些日子和许长栋交手的张寨主口中的桂云庄现任庄主,衮州府匪首,东路绿林总瓢把子风袭月,许长栋没有想到这位风庄主竟然如此年轻。
风袭月原先的气势在单雄信面前一下子无影无踪,她呆了一呆,才犟着嘴道:“单帮主怎么不叫我风女侠,风姑娘?”
风袭月这个名号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她资质颇高,从能走路之时便开始习武,不过二十岁便已学到了风老帮主的全部本领,还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因名字中有个“月”字,江湖上人送绰号“蟾宫侠女”。
不过风袭月十分要强,总觉得女子不应与男子有别,处处都要与男人一较长短,最恨的就是别人叫她“女侠”或是“姑娘”。她时时都想着变成男儿身,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因此江湖同道当面称她“蟾宫大侠”,背地里才敢叫“蟾宫侠女”。
刚刚许长栋叫她“姑娘”,她明明知道自己蒙着面,许长栋又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出于礼节才这么称呼,可心中仍然觉得许长栋在轻视于她,才下手拉脱了许长栋的下巴。
单雄信微微笑道:“姑娘也好,女侠也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何必在意?就算有人叫我单老匹夫,我也不会恼怒,风庄主又何必放在心上?”
风袭月脸上暗暗发烧,知道自己刚才的无礼言辞被单雄信听了去,有些心虚,连忙转换话题:“恭喜单帮主新收了一位高徒,这位仁兄的‘孤帆临江’使得恰到分毫,就是内力根基太弱,若是勤加练习,肯定能成为一代高手。”说着指了指齐遥光。
单雄信也看到了之前交手的场景,他面上憨厚的笑容丝毫未减,看了看齐遥光,道:“风庄主误会了,单某不认识这位小友。”
风袭月吃了一惊,道:“不认识?那他怎么会使你的惊涛掌?”
许长栋这才插上话:“师父,这位是弟子的儿时好友齐遥光,旁边那位是他的同窗相和,他们都是读书人,不会……”他本来想说不会武功,可想到刚刚齐遥光使的那招“孤帆临江”,他又不知该不该说。
单雄信温和地向齐、相二人点了点头,二人连忙回礼,相和注意到单雄信看向自己时脸上的表情和青竹帮中的其他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一样平常,丝毫没有因他的相貌而感到惊异。
风袭月愣了一愣,问道:“单帮主,你不担心自己的武功被人偷学?”
单雄信摆了摆手,道:“有什么可担心的?”目光沉静得如同一头默默耕地的水牛,迎向风袭月质疑的眼神。
风袭月看着单雄信的目光,二人对视良久,风袭月缓缓叹了口气,摘下自己脸上的黑布,轻声道:“难怪五路总瓢把子是你,不是我爹爹。”
星光下的风袭月面容俏丽,分明的眉眼间有一股锐利和飒爽,让人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坚毅的男子还是温婉的女子。
单雄信没有回答风袭月的赞誉,问道:“风庄主星夜到访我青竹帮,想必有什么大事吧?”
风袭月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前几****手下的一名寨主未经允许,擅自越界到曹州地界做买卖,坏了我爹定下的规矩,风某特来谢罪。”说着,风袭月从腰上解下一只小布袋递给单雄信。
单雄信解开布袋,里面是一封桂云庄的拜帖和歉信,两只信封底下竟然还压着一只干枯的手指。
齐遥光和相和同时惊呼了一声。
单雄信看了一眼手指,又问道:“长栋,可有此事?”
许长栋点了点头:“确有此事,不过那位张寨主也是同道中人,弟子和他切磋了几手,甚觉投契,便一欢而散,实在没想到风庄主竟砍下了他的手指……”他对那位饶了他一名的张寨主感到一丝内疚。
风袭月道:“张康坏了绿林规矩,本该斩他一只手掌,只不过他是风某的得力助手,缺了手掌就成了一个废人,只好斩一根手指谢罪,还望单帮主海涵。”
单雄信包小布袋包好,郑重收下,拱手道:“风庄主言重了,此事青竹帮绝不追究。”
齐遥光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道:“小栋,你不是说你们从不滥杀无辜么?这动不动就砍手剁指滥用私刑,和杀人有什么分别?”
许长栋吓了一跳,连连使眼色制止齐遥光,可齐遥光声音更高:“打家劫舍,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你们还把王法放在眼里吗?”最后一句是向着单雄信说的。
风袭月冷哼了一声,眉角一挑,像是打量傻子一般看着齐遥光,道:“王法?”
单雄信倒没有恼怒,他仍向齐遥光投来温和憨厚的笑容:“绿林行事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小友是个读书人,原难理解。”
齐遥光还想再说,相和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向单雄信行了一礼,道:“我这朋友性子太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冲撞了单帮主,还请海涵。”
单雄信摆了摆手,向齐遥光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道:“性子忠直本是优点,只是不知为何在如今的世道却成了一件坏事。”
风袭月没有再理睬齐遥光,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单雄信,单雄信接过来一看,脸上立刻浮起欢喜的神色。
“这是风庄主接任桂云庄庄主的仪典吧,恭喜恭喜。”
风袭月点头道:“正是,风某本来不想张扬,可兄弟们非要庆祝,只好备下一点薄酒,恭请单帮主光临。”
单雄信一边看请帖,一边道:“劳烦风庄主亲自来送请帖……下月初八,单某一定到。”
风袭月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劳烦不劳烦,正好前来谢罪,就顺便一起带来了。”说着翻身上马,向单雄信一拱手,道:“事已办完,风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单雄信也不挽留,向风袭月拱手道别。
这位十三省最年轻的绿林瓢把子行事雷厉风行,一言一行都以男子自居,浑身上下透着男儿的霸气和果决,娇小的身上看不出一丝女人该有的柔弱,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目光掠过许长栋时,她留下了一句话。
“许小爷,你的武功在同辈中也算高明了,不过须知人外有人,行走江湖最忌骄纵,以后还是收敛点好——还有,你瞧瞧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小心日后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最后一句话指的自然是齐遥光。
风袭月留下这段话就策马而去,在她极度要强的心里,张寨主虽然做错了,可桂云庄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来谢罪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想亲自羞辱许长栋一番,引得单雄信和自己动手,若能打败单雄信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对于弟子挨的那一巴掌,单雄信竟然云淡风轻地揭了过去,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那一刻起,她也明白了自己绝不可能战胜单雄信。
许长栋看着风袭月远去的背影,细细品尝着她留下的话,心里有些茫然——他一点都不骄纵,在单雄信的教导下他一直如同鲁南的槐树一般保持着一颗谦卑的心,和张寨主的交手也只不过是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对手而已。可是今晚见到风袭月,他发现自己不是谦卑,而是真正的卑微。他是堂堂七尺男儿,站在风袭月这样一个本该娇弱的女子面前却觉得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风袭月身上气质和槐树不同,而是像极了沙漠中的白杨——那是他少年时在私塾里念书时读到过的——挺拔,骄傲,独立于风沙之中,他在她的面前,大概只能算是花盆里的景观。
大概只有师父这样的人才配和风庄主交手吧,许长栋这么想着,单雄信的声音也在这时候传了过来。
“长栋,你听见没有,风庄主夸你武艺高明。”
许长栋苦笑了一下:“我算什么高明,她的武功可比我高出百倍,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练的,明明与我年纪相仿……”
单雄信的目光伸向夜空,仿佛要在墨色的尽头寻找什么:“风庄主的资质确实高,可为师还见过比她更加惊才绝艳的人物。世间万事就是这样,尽有些我们想象不到的奇才绝景,他们的光芒有时耀眼得令太阳也会黯淡。”
许长栋不知道单雄信为什么忽然如此感慨。单雄信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缓缓收回目光,忽然间面如寒霜,冰冷的目光直刺许长栋,喝道:“跪下!”
许长栋吓了一跳,立刻跪到了地上,喃喃道:“师父……”
单雄信厉声道:“不要叫我师父,你还记得拜师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齐遥光感觉到单雄信身上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这一刻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巨盗。
相和心里想的则是:青竹帮的帮主终于现出原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