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看着齐遥光被抬走,暗暗想着另一件事:“这孩子真该好好谢谢相和那一巴掌,也许等他理解了那一巴掌的含义,他才有资格真正跳进官场这个大漩涡。”
宿醉使得齐遥光和相和睡了一天一夜,好在游兴正浓的杨广也顾不上传召士子。第三天一早,醒来的齐遥光和相和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他们提前向杨广请辞,即日启程奔赴济阴上任。
杨广接报很意外,也很满意,要给二人安排一队护卫,被相和婉言谢绝了。
从江都启程的时候天还没亮,探花郎和进士踏着晨露,只带了随身的行李和朝廷任命的文书,雇了一辆青布马车往西而去。
齐遥光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天上已经隐约不见的月牙,想起自己离开杭州的那天。
那也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母亲和殷梨一先一后陪着他走过儿时曾经走了无数遍的故土小路。
自那以后,赶考占据了齐遥光思绪的全部,他很久没有想起这两个生命中最美的女人,要不是宿醉的午后无意间看到的那个身影,他也许要等到了济阴,在渐浓的乡愁中才会慢慢思念起这两个女人。
那个身影从各方面来讲都不像母亲和殷梨,齐遥光压根不知道那是谁,就像那个身影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扰动了一个醉汉的思绪,可齐遥光还是觉得那个身影像是独自留在杭州的殷梨,对他发出声声思念的呼唤。
济阴县是曹州西南的一座小县,四周林深树密,相和看到这些密集的树木之后发出了一句感慨:“这地方真适合强人拦路打劫。”
虽然两个士子对传说中的匪患有些担忧,但还是深深折服在大隋中部地区的景致之中。鲁地的景色不像江南那般婉约秀丽,也没有北方那样肃杀磅礴,根根直立的洋槐和泡桐挺拔中不失谦卑,在初秋的风中让人觉出一种冲淡平和的儒家气度,像极了一千多年前从这片大地上走出的那位圣人。
齐遥光没来由地冒了一句:“真是个好地方,这地方怎么会滋养出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话音未落相和就惊叫起来,因为在他的对面,齐遥光的身边,一支利箭射在马车上,箭头穿过马车的车蓬在齐遥光的胳膊边微微颤抖。
齐遥光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闪着寒光的箭矢,吓得他立刻弹了起来,脑袋嘭的一声撞在马车顶上,起了个大包。
青布马车停了下来,齐遥光和相和跳下车来,两旁的林中哗啦啦地涌出十几个大汉,将马车团团围住。赶车的车把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叫“好汉饶命”,脸上的神情似乎在怪罪两位官老爷的乌鸦嘴。
新任的县太爷和师爷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为首的一名虬髯汉子扛着一柄朴刀,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齐遥光和相和,大大咧咧地道:“留下马车和行李,饶你们的性命。”
齐遥光和相和还没来得及说话,车把式已经通通通磕起了头,哭丧着脸道:“好汉,这马车是小人吃饭的家伙,留给您了小人还怎么活?”
虬髯大汉哈哈一笑:“那就别活了。”说着扬了扬手上的朴刀,神情跋扈。
车把式没敢再多说话,而是看向了两位官老爷。在他的理解中官老爷都有钱,如果给足了钱,兴许这些好汉就瞧不上他的马车了。
虬髯大汉注意到了车把式的目光,伸手指了指齐、相二人身上的包袱,五指一摊,道:“拿来。”
包袱中有朝廷的任命公文,齐遥光下意识地攥紧了包袱,没有给他。
虬髯大汉浓眉一竖,骂道:“老子瞧你们是普通百姓才饶你们性命,两个狗崽子可别不识好歹。”
齐遥光忽然犯起了倔脾气,道:“无耻匪类,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虬髯大汉骂道:“老子管你们是谁,不留下行李,一个也别想活。”虬髯大汉是个惯犯悍匪,一言不合立时便要杀人,一只手拎起朴刀就冲着齐遥光砍了下来。
齐遥光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傻站在原地,相和比他冷静些,赶紧上前拉他,但虬髯大汉刀势极快,眼看两人就要被一刀砍成四段,蓦地里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寒光闪出,一柄长剑撞在大汉的朴刀上,将朴刀撞偏几分,刀刃擦着齐遥光的背划过,把他背上的包袱削断,落在地上。
齐、相二人面如土色,齐遥光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仍伸手去够装着公文的包裹。
虬髯大汉一脚踩在齐遥光手上,疼得齐遥光大叫起来。虬髯大汉狞声道:“这是老子的了。”说着倒转朴刀挑起地上的包袱。
破空之声再度响起,这回射来的是一枝袖箭。包袱被再度射断,从朴刀上掉了下来,虬髯大汉大怒,道:“青竹帮的杂碎,只敢躲在暗中偷放冷箭吗?”
似乎是响应虬髯大汉的话,马车后面两三丈的林中哗啦一声站起二十多人,散落在树林中,把先前的十几名大汉和马车一起围在中间。
一个人影从林中踱出,树影的斑驳从他脸上褪去,显出年轻的面容和黝黑的脸庞。
虬髯汉子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这么鬼鬼祟祟,原来是许小爷。”
黑脸青年许小爷身形结实,目光中透着从容和冲淡,让人联想起鲁地漫山遍野的树木,齐遥光看着许小爷,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个年轻人。
许小爷手上握着一支空剑鞘,歪了歪头道:“张寨主对绿林同道如此不敬,我记得风老庄主临终前不是这么教导你们的吧?”
虬髯大汉张寨主道:“老庄主说过什么与你何干?怎么,老子劫这两个雏儿,还碍着你们青竹帮的事了?”
许小爷道:“张寨主做买卖我们青竹帮是管不着的,不过您桂云庄一向在衮州府地界发财,不打声招呼就跑到曹州府青竹帮的地界来干买卖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许小爷脸上透着一股顽皮,仿佛没有把眼前的张寨主放在眼里,这股神情让张寨主十分恼火,却让齐遥光更觉得熟悉。
张寨主用脚尖挑起许小爷刚刚掷来的剑,伸手接住。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铁剑,张寨主捏住两端,嘿的一声运力一折,铁剑应声而断。
“老子来便来了,你想怎样?”
许小爷轻轻拍了拍手,道:“张寨主好臂力——小弟能怎样?按规矩办事罢了。”
张寨主眼中精光一闪,道:“许小爷有什么规矩?”
许小爷道:“不是我的规矩,是你们仙去的风老寨主和十三省的绿林同道一起定的规矩。”
“十三省好汉以州府为界,各有各的地盘,各干各的买卖。若想越界到其他人的地盘上干活,需要当家的亲笔拜帖送呈当地瓢把子,并且买卖所得的收成要分一半给当地好汉。不过我想为了这么一趟马车的小买卖,风女侠肯定犯不着发亲笔拜帖给我师父,她多半不知道吧?”
张寨主有些恼怒,道:“是风庄主,不是风女侠!”
许小爷拱了拱手,道:“小弟失言。风老庄主死后,桂云庄由他女儿接管,整个江湖都知道如今的桂云庄庄主是‘蟾宫大侠’风袭月。”
张寨主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低低地问道:“庄主不知道又怎样?”他身后桂云庄的人也缓缓提起了武器。
许小爷笑了一下,立起手里的剑鞘道:“那就只能亮青字(兵刃),手底下见真章了。”说着面色一凛,脚下连动,整个人如一阵风般冲向张寨主。
张寨主大喝一声:“谁都别动,让本寨主亲自会会单帮主的得意弟子!”
许小爷用手中的剑鞘做武器,这样轻蔑的举动让张寨主火冒三丈。他练的是外门横练的硬功,自恃剑鞘不是利器,伤不到他,不闪不避,举起朴刀当头砍下。
许小爷的功夫得自青竹帮帮主单雄信真传,火候已然不浅,但他知道这位张寨主是桂云庄有名的高手,不敢轻敌,侧身横让,避过朴刀。
张寨主一刀砍空,朴刀在地面的石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白印。齐遥光是头一次看到习武之人的打斗,一时间忘了害怕,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两人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吸引。
许小爷闪过朴刀,趁张寨主一招用老,剑鞘横劈向张寨主手腕。
张寨主手上用力,把朴刀插进地里,随即松手,矮身一转躲过剑鞘,趁势一个扫堂腿扫向许小爷下盘。
许小爷腾空跃起,张寨主忽然翻身飞腿,以手撑地,两条腿疏忽连踢,直奔半空中的许小爷面门。许小爷没有想到张寨主有如此身手,吃了一惊,横过剑鞘挡在身前,硬接了张寨主两脚。
张寨主外门功夫高强,这两脚力气极大,踢得许小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才落到地上。
许小爷落地虽然看上去平稳从容,但已是暗暗心惊。他是单雄信单传弟子,武功尽得真传,虽然从未与外人交过手,帮中前辈却都称赞他武艺高强,他这才起了得意之心,听说衮州府的绿林同道跑到曹州府来作案,便想管上一管,抖一抖自己的威风,也替师父分忧。没想到一动手就遇上了桂云庄的一名寨主,这张寨主虽然相貌粗陋,手下倒着实有一番真功夫,几招下来,许小爷险些吃亏。
张寨主一招得手,后招更是连绵而上。只见他一只脚向后伸出,用脚后跟将插在地上的朴刀高高挑起,伸手握住刀柄,抡圆了胳膊向许小爷狠狠砍去。
许小爷脑子转得飞快,见朴刀砍来,他明明可以躲开,却不闪不避,反而挺起胸膛迎向刀刃。
张寨主大吃一惊。这位许小爷是青竹帮帮主单雄信的嫡传弟子,青竹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单雄信又是五路绿林总瓢把子,在十三省好汉中威望最高,连已故的老庄主也要礼让三分。他与许小爷虽然言辞交锋十分激烈,还是不敢当真杀他,眼见他迎着自己的刀而来,明知他是故意为之,仍然不敢下手。
只是张寨主武功固然不弱,终究也不是一流高手,做不到收放自如,这一刀砍下,再想收招已经来不及,只能咬起牙,力运左掌,狠狠拍向自己持刀的右手。
张寨主的朴刀被自己打偏,没有砍到许小爷,许小爷趁势伸出剑鞘,猛地点在张寨主右臂上。两股力量加在一起,张寨主朴刀脱手飞出,虎口也被自己震出血来。
许小爷暗道一声侥幸,能打赢张寨主,靠的不是自己的武艺,而是师父的名头。
张寨主面如死灰,低声道:“许小爷,我坏了老庄主的规矩,又败在你的手上,你按绿林道的规矩办吧。”
许小爷扔下剑鞘,轻轻摇了摇头,道:“张寨主,你走吧,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师父。”他知道若是真打实斗,自己未必会败,却也绝难得胜,能在几招内就打败张寨主,其实是利用了张寨主对自己的仁慈。
张寨主抱了抱拳,道:“多谢。”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手一挥,带着桂云庄的人转身离开,连朴刀也没有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