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登上龙舟,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心旷神怡,张开双臂揽住萧皇后和昭容夫人,大声道:“开船!”
船工正要解缆升帆,蔡奉却出言拦住船工,向杨广道:“陛下,今科恩试的前十甲已经出炉,这两天一直在国子监候旨。陛下南巡恐怕要花些时日,可要先放这些士子回乡?”
杨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还回什么乡?传旨,恩试十甲一起上船,随驾南巡,朕就在这龙舟上考考他们。”
蔡奉低头领旨,急匆匆地下船宣旨去了。杨广领着萧皇后和昭容夫人登上顶舱的行宫,越看这龙舟心中越是欢喜。
恩科十甲上船以后,龙舟和随行的五十艘大船一起拔锚起航,龙舟居中,前有八艘千牛卫大船开路,两侧各有十艘护航,余下二十二艘大船殿后,在运河上铺排开来,浩浩荡荡地向南开去,蔚为壮观。
一路上风正潮平,船队行得极快,只用十天就进了淮水。杨广拥着萧皇后和昭容夫人,由杨林作陪,日日在顶舱行宫中宴饮,看着两岸转换不停的景色,心中大是畅快。
这一天杨广躺在卧榻上,眯着眼睛享受着萧皇后和昭容夫人的推拿,口中嚼着淮南的柑橘,忽然想起恩科的士子们,问道:“蔡奉,随驾的恩科十甲在哪艘船上?”
蔡奉答道:“回陛下,十甲都在龙舟后面的大船上,随时可以见驾。”
杨广点了点头,又向陪侍的杨林道:“靠山王,正好今日无事,陪朕一起考考这批新进的士子吧?”
杨林行了个礼,笑道:“陛下,臣是一介武人,哪里懂这些经义文章的东西?”
杨广摆了摆手,道:“国家举才,考的又不是诗词歌赋。朕知道你对国事素有见解,帮朕掌掌眼不在话下。”说着便命蔡奉传召十甲士子。
少顷,十甲全都上了龙舟,走进顶舱行宫,拜伏在皇帝脚下。皇帝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笑道:“不错不错,都是青年才俊,朕心甚慰。”忽然看见一个士子有些异样,不由皱了皱眉,道:“左手第二位士子,抬起头来。”
那名士子依言抬头,把皇帝吓了一跳。这士子浑身湿透,连发髻也散了开来,样子甚是狼狈。
杨广心中不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副样子就来见朕了?”蔡奉暗暗替士子捏了一把冷汗,翻了翻手中的名册向杨广道:“陛下,这是今科恩试第二名,名叫齐遥光,江南杭州人士。”
杨广皱了皱眉,道:“昭容,朕素来听闻你们杭州人杰地灵,出的都是风流人物,就是这么个风流法吗?”
昭容夫人是少数几个敢在杨广心情不好时说话的人之一,此刻笑道:“陛下,御前殿试可是天下士子最重视的一件事,谁敢怠慢?这名士子只怕有些急事才这般邋遢,陛下不妨查问清楚。”
杨广点了点头,向齐遥光道:“你究竟为何这副模样来见朕?”
齐遥光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晚生余杭齐遥光参见陛下。晚生上龙舟之前不慎落水,因陛下召见得急,不敢怠慢,来不及换衣服就来见驾,请陛下恕晚生失礼之罪。”
原来恩科十甲所在的是殿后的大船,要乘小艇靠近龙舟,沿着软梯自行爬上。齐遥光虽然生在江南水乡,但并不通水性,加上身体文弱,爬软梯时龙舟摇晃,他手上打滑落进水里,被龙舟上的千牛卫捞了起来,这才浑身湿透。
杨广失笑道:“原来如此,你们这些士子,书读得不错,就是身子弱了些,连个软梯都抓不稳。”如今尚是初春时节,天气微寒,湿透的单衣贴在齐遥光身上冰凉沁心,让他禁不住瑟瑟发抖,杨广道:“士子乃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可别冻坏了。蔡奉,命人带他下去换件干衣,烤暖和了再来见朕。”
齐遥光磕头谢恩,退了下去。杨广摆了摆手,吏部尚书呈上十甲的试卷,恭恭敬敬地道:“陛下,今科的士子们才学颇高,有好几篇文章做得十分精彩。”
杨广点了点头,展开一份试卷,定神看了起来。杨广文采不如他的兄长杨勇,但于治国理政、经史教义还是颇有研究,看了一会儿,道:“这篇《劝礼》,言论有据,辞色斐然,确实是一篇佳作,是哪一位士子写的?”
最右首的一位士子伏在地上,高声道:“谢陛下夸奖,是晚生相和的拙作。”
杨广点了点头,道:“相和,你这名字取得倒是古怪。”又看了看文章,讶然道:“原来你就是恩试第一名,不错不错,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相和依言抬起头,这一抬头不要紧,座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萧皇后低低叫了一声,连杨广和杨林都不禁暗暗皱眉。
相和容貌奇丑无比,一双眼睛小得如同鼠目,鼻孔向天,双耳尖利,满口的黄牙参差错乱,活脱脱就是个地府里勾魂的小鬼。
杨广暗道:“这人文章做得好,怎么生得这么丑?”随即咳嗽一声,道:“好,朕就先考考你。”
“你的文章中说:圣人有言,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礼乃立国根本,礼崩则国弱,礼坏则国亡。又说礼有四分,为国礼,为仕礼,为处世之礼,为家礼。若按你的说法,咱们在这龙舟行宫内言谈,满堂人等年纪最长的是内廷太监总管蔡奉,咱们考较完了学问,岂不是要蔡奉先走,朕才能走?这是不是与你文中的国礼有悖?”
相和朝天的鼻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道:“圣人所言,与晚生所书之国礼并不相悖。蔡公公年纪虽长,但普天之下皆以圣上为尊,此乃大道之礼,不可违背。陛下是君,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比别人更加优先,此为国礼;蔡公公是仆,事必以陛下为首,此乃蔡公公的为仕之礼。况且陛下启承天命,乃是上天之子,虽在人间肉身仅有数十年,但以天道论之,巍巍何止万岁?自然要比蔡公公年长许多,不论以国礼论,以处世之礼论,先行者必是陛下。”
这番对打言辞流利,据证充足,杨林和蔡奉连连点头,杨广心中因相和极丑的容貌引起的不快也少了许多,又问道:“既然普天之下以朕为尊,那天命之子可否凌驾于礼法之上?”
相和摇头道:“陛下受万民尊崇,更应为万民表率,宣扬礼法,教化苍生,方能服天下臣民。而且,晚生以为,为君之礼有二,一为礼节法度,此乃国本,天子当以身为则。二为君主治国之礼,法度俨然,德化万民,便是礼敬上天,恪尽天命。圣人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君主治国,不但要法纪严明,更要以道德教化苍生,方能使百姓知耻明礼,方能使国家安泰和顺。因此为君之礼更为复杂,礼节、法度、德行三者缺一不可。”
杨广连连点头,赞道:“不错,今科的士子果然有些见地。”抬头看了看,发现刚刚下去换衣服的齐遥光已经回来,这会儿听了相和的言论,似有所感,正连连点头。
“那位士子……”杨广一时想不起齐遥光的名字,蔡奉连忙提醒道:“齐遥光。”
“对,齐遥光,听说你的文章也做得不错?”杨广道。
齐遥光恭声道:“蒙陛下天恩,晚生忝居恩试第二。”
杨广道:“如此说来,你的才学也是上佳的了。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齐遥光依言抬头,满座又是一惊。
相和抬头时,众人惊的是他丑陋的相貌,这回齐遥光抬头,惊的却又是他俊美的容颜了。
齐遥光容貌清朗,身形挺拔,先前落水,形容狼狈之下还看不出来,这时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头发妥帖地束在脑后,立刻便衬得他眉目如飞星,唇鼻似流霞,杨广连声赞道:“果然一表人才,杭州城人杰地灵,人物风流,名不虚传!”
昭容夫人听杨广夸赞自己的家乡,心中也十分高兴,看了齐遥光一眼,道:“多谢陛下夸奖。能到御前听试的士子,风采自然是有的,这位齐士子如此人物,连臣妾也觉得一见如故,天下有这等英才匡扶,是陛下和社稷之福。”
相和听了杨广和昭容夫人的夸奖,心中有气,暗想:“怎么连天子也是以貌取人之辈?这后生不过长了一张奶油粉脸,连学识也不曾问过,就夸成了这样,真是荒唐。”
杨广哪里知道相和心里的想法,仍是笑着向齐遥光道:“齐遥光,跪到前面来。”齐遥光依言上前跪好,正巧跪在相和身边,这一美一丑对比之下,更显得相和丑陋不堪,齐遥光俊美无匹。
杨广翻着手中的试卷,问道:“哪一篇是你的文章?”
齐遥光道:“晚生拙作《枢密拾遗》,恭请陛下预览。”
杨广点点头,找到了那篇《枢密拾遗》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篇文章看罢,杨广并没有像看完《劝礼》时那样欣慰,反而皱起了眉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齐遥光的身子颤了颤,道:“晚生据理直书,不知何处触怒了龙颜。”杨林也觉得颇为奇怪,问道:“陛下,莫非这士子文中有悖逆之言?”
杨广冷哼了一声,把文章甩给杨林,道:“悖逆之言?你瞧瞧他都写了些什么。”
杨林接过文章,看了几眼,暗暗吃惊,心想这士子真是忠耿过头,有些不要命了。
原来齐遥光的文章名为《枢密拾遗》,瞧题目是议论朝政国事,但满纸都在谈论开挖运河劳民伤财之事,这事是皇帝的逆鳞,朝中已经无人敢触,却被他一个参加科试的士子提了出来,杨广怎能不怒?
杨林不敢说话,杨广脸带怒意,道:“吏部和国子监是怎么批的文章?这种妄评国事的卷子也敢拿来给朕看。”
齐遥光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鼓足勇气正色道:“陛下,吏部提直臣,国子监选良才,本是分内之责,若是晚生的文章里有什么错误纰漏,还请陛下指正。”
要真说错误,齐遥光的文章针砭开挖运河的利弊,字字珠玑,句句辛辣,言辞严谨,本没有什么错误可言。只不过他写得过于激进,直刺君非,勾起了杨广的怒火,这才惹得杨广迁怒吏部和国子监。
杨广登基近二十年,以狠毒手段震慑朝臣,满朝文武已经没有一个敢直言进谏,如今这么一个愣头小子竟敢当面顶撞于他,倒引起了他的兴趣,暂时把怒火抛到一旁。
杨广道:“好,朕问你,刚刚相和的对答你可听见了?”
齐遥光抬起头,面色一片清朗:“回陛下,晚生听见了。”
“那你觉得相和所论如何?”
齐遥光道:“相兄所论理据充足,令人信服,晚生也十分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