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我也保护你。”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调皮的声音,两人一惊,分开紧紧依偎的身体,转头看到背后的许长栋。
许长栋看到两只拉在一起的手,不由得坏笑起来,殷梨脸一红,连忙放开齐遥光的手。
齐遥光咳嗽了一声,讪讪地道:“小栋,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长栋吹了个口哨,道:“你们两个靠得那么近,专心致志地说悄悄话,自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啦。”
殷梨低着头,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有了娇羞之态:“小栋,你胡说什么……我们哪有说悄悄话。”
许长栋知道殷梨心情难过,也不多调侃,只是微微笑着,不过他一向阳光明媚的脸上此刻似乎也覆上一层阴云,虽然在笑,眉眼间却带了一丝忧郁。
齐遥光心头一动,问道:“许伯伯怎么样了?”
许长栋的脸苦了下来,摇了摇头,道:“我回家的时候爹爹刚被带走,果然也是要去挖运河的。”
齐遥光拍了拍许长栋的肩膀,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倒是许长栋见气氛压抑,努力甩了甩头,似乎想把三人悲伤的心绪全部甩走,然后挤出一丝笑容道:“别担心,我爹本来就是个脚夫,一年到头干的都是体力活,身体好着呢。”
说着又看了看殷梨,道:“我特地追出去嘱咐过爹爹了,让他在工地上多照顾殷伯伯,你放心吧,有我爹在,殷伯伯肯定没事的。”
殷梨点了点头,向许长栋投来感激的目光,少年龇起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齐遥光恨恨地捶在地上,道:“劳民伤财是为君大忌,有伤社稷根本,咱们的皇上又不是昏君,怎么能这么不辨是非?”
许长栋白了他一眼,道:“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少年宰相呢。”
齐遥光被许长栋的话触动,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当宰相。”
许长栋和殷梨吓了一跳,同时看向齐遥光。许长栋伸手摸了摸齐遥光的额头,道:“你小子没事吧?你还真的想升官发财?”
齐遥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许长栋的手:“我想做官不是为了发财。你还记得那个官兵说的话么?他说‘这些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将来你要是有本事能当上大官,自己去跟皇上说吧。’这话有些道理,为君者不辨是非,致使民生疾苦,不仅仅是皇帝一个人的过失,文武百官不进谏劝诫也是过错。”
“如果皇上身边没有直臣,那我就自己入仕,陪伴君侧,时时提醒他为君之道,这样才能给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
殷梨定定地看着齐遥光,道:“可是齐婶婶不是不让你考功名么?你又怎么入仕为官?”
齐遥光的目光异常坚定:“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让我求取功名,但是为了天下少一些受苦的人,为了不让更多的小梨和父亲分别,我一定会说服母亲——小栋,跟我一起考功名吧。”
许长栋伸了个懒腰,躺在草地上,望着刚刚攀上夜空的繁星,道:“阿光,以你的本事,我相信就算当不了宰相,也能成为皇帝身边的贤臣。可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功名什么的,我这辈子怕是都没有希望了。不过……”
齐遥光听见“不过”这个词,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许长栋,正好对上少年闪闪发亮的目光。
“不过你说得对,如果有人不辨是非,那我们就要帮他们辨明是非,所以我决定了,等书院的课业学完,我就去学武。”
“学武?”齐遥光和殷梨似乎都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要学武?”
许长栋点了点头:“阿光你要当大官,去劝皇上,这是很好的。可是我曾听你母亲说过,这天下的是非乃是权力的是非,并不是道义上的是非。谁手里握着权力,谁就能界定黑白,说你对你就是对,说你错你就是错。就算你做了宰相,只要皇上说你错,你就绝不可能对。所以,要想坚守是非道义,必须要握有绝对的力量。”
“我既没有才学,又没有显赫家世,想要得到权力是不可能的,我能掌握的,只有另外一种力量,那就是武力。这样就算我纠正不了别人的是非,至少也可以阻止官差来带走我的父亲。”
不知何时,少年的双拳紧紧握了起来,往日调皮的神色从稚气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坚忍和果决。
齐遥光呆在原地,内心翻起巨大的波澜,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没个正经的许长栋竟然也有如此雄辩的口才,更没有想到素来教导自己“是非黑白绝对没有余地”的母亲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殷梨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是个女孩儿,既不能登科入仕,也不能习武扶弱,只希望你们的志向日后都能实现,无论在朝在野,都能澄清宇内,让百姓不再受苦。”
夜色下,土丘上,三个小小的人儿怀着与他们年龄不符的沉重心情,怔怔地望向天空,悄然无言。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洛阳,紫微殿内也是一片沉重。
昔日的太子杨英,如今的皇帝杨广半躺在龙椅上,拈起御案上盛放的从江南快马运到京城的新鲜杨梅,似乎不想理睬堂下跪着的老臣。
“陛下,据各地府衙上报,自运河开凿以来全国已有两千一百余名民夫累死在河段上,如此下去势必民怨沸腾,于我大隋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请陛下三思啊。”
杨广吐出一颗杨梅核,斜眼看了看须发花白仍在慷慨激昂的臣子,道:“堂堂一品大员,累死几个民夫就慌成这样?”
这位一品大员摇了摇头:“两千一百条性命怎么能说是几个民夫?这可都是陛下的子民啊,陛下可知现在民间都说些什么?”
杨广挑了挑眉头,问道:“说什么?”
一品大员咬了咬牙,道:“坊间盛传,陛下只为了能巡游江南便兴举国之力开凿运河,为了一己私欲如此不体恤民情,有失……有失贤君之风。”
杨广坐起身子,身后跪坐着的两名********连忙跟上,一个揉肩,一个捶腿。杨广眯起了眼睛,看着一品大员,道:“徐怀德,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位一品大员就是先皇文帝时期的内史令,如今的尚书令徐怀德。徐怀德已经年过花甲,听了皇帝的话,花白的胡子也抖了抖,伏地道:“臣不敢。”
杨广捏了捏左手边那名美妇的手,笑道:“朕谅你也不敢。你是两朝元老,为人忠直,想必能理解朕的一番苦心吧。”
徐怀德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这些无知刁民懂什么?朕开凿运河,是方便了巡游江南不假,可这运河一通,难道获利的仅仅是朕吗?”
“大隋境内贯通东西的有长江,水运十分便利,可我大隋疆土辽阔,南北纵深极长,往来运输自古只靠车马。一旦开通运河,打开了南北漕运的通道,水运从此便利,民间贸易势必兴盛,对我大隋社稷岂不是一件好事?”
杨广把御案上的杨梅端给侍立在侧的老太监蔡奉,示意他端给徐怀德,徐怀德颤颤巍巍地接过果盘,不知道杨广究竟想干什么。
“徐怀德,吃一颗。”杨广已经年过五旬,当年阴冷的脸庞如今也随着年岁的增长稍稍有了平和之意,不过狠辣的性子犹在,徐怀德不敢违拗,依言捡了一颗杨梅放进嘴里。
“就以这杨梅为例。”杨广道,“每年余姚的杨梅一熟,当地便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送到洛阳,纵然如此,到了洛阳也已经过了不少时日,没有刚采摘下来时那样新鲜饱满,口感也差了些,卖不出多少钱。可如果有了水运,途中所需时间将会大大降低,洛阳城里的百姓也能吃到新鲜杨梅,这难道不是好事?”
徐怀德没有想到这一层,细细一思考发觉果然如此,忙顿首道:“圣上思虑长远,臣不能及。”这句赞美倒是出自真心。
杨广笑了笑:“既然明白了,就别听那些刁民胡说八道,该怎么挖就怎么挖。”
徐怀德迟疑了一下,道:“可是陛下,洛阳到江都何止千里?您限定两年之内挖完,各地官员日夜赶工,势必累出人命,只怕……”
杨广眯起了眼睛:“朕说了,该怎么挖就怎么挖。”
徐怀德还想再说,杨广忽然双手一挥,甩脱两名美妇的手,冷冷地道:“徐怀德,朕念你是两朝重臣,不跟你计较,你可知道在你之前进谏开凿运河一事的官员都是什么下场?”
徐怀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的君主为人狠毒,先前有七名朝臣进言,要求杨广停挖运河,可这七人后来都神秘地消失了。百姓不知,他这样的两朝臣子却是心知肚明,一定是这位暴君派人暗中清理了七个直臣。
十多年前,杨广在大兴宫被刘远明打伤,险些折在刘远明手里。自那之后,杨广深深意识到武学高手的厉害,从江湖上搜罗了大批好手养在京城,专设了一个机构叫“天机悬”,但凡有不能公开行动的隐秘之事都交由天机悬暗中处理。
老太监蔡奉咳嗽了一声,道:“徐大人,圣上龙图远大,开挖运河为的是江山社稷,你就不要再多言了。圣上,您今日也乏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杨广看了蔡奉一眼,点了点头,牵起两名美妇的手,蔡奉尖着嗓子喊道:“摆驾回宫。”只留下跪在原地擦汗的徐怀德。
少年快速成长,大人们在惊叹的同时却忘了自己也在慢慢变老。转眼又是五年过去,杭州城外的少妇脸上已经多了不少风霜之色,此刻正和自己的儿子争辩不休。
“母亲,孩儿已经决定要上京赶考,请母亲不要阻拦。”十八岁的少年跪在无字牌位前,腰板挺得笔直,分明的眉眼间写满坚定。
少妇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眼前浮现出另一个潇洒超然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行,母亲跟你说过,你不能求取功名。”
少年很不服气,道:“为什么不能?先生说过,男儿立身,当存匡济之志,怀报国之心,不然我这满腹的诗书经纶读了又有什么用?”
少妇摇头道:“阿光,别忘了你答应过母亲,这辈子不求功名。”
“母亲。”齐遥光跪着转了个身,面对着少妇,“那是孩儿小时候不懂事才答应的,现在孩儿十八岁了,学了那么多圣贤之道,难道要一辈子窝在这杭州城郊吗?您究竟为什么不让孩儿进京赶考?”
少妇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去考功名呢?咱们母子现在这样活得不是很逍遥么?要那些功名利禄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