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到卧榻前,挺直了伟岸的身板,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城府嘛,儿臣是有一些,可这圈套,若不是有高人相助,以儿臣的智谋,恐怕也是设不出来的。”
皇帝咬牙切齿:“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助你谋反?”
太子狡黠地一笑:“您倒猜一猜是谁?”
半空中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太子殿下就别为难陛下了,毕竟是一国之君,您的父亲,过分折辱总是有违天道。”
这个声音似乎很有权威,太子并没有着恼,反而依言退开几步。
大兴宫的横梁之上飘然落下一个身影,跳跃的灯火照亮他的脸庞,晕出一派锋锐而又淡然的气度。
皇帝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竟然是被贬回原籍为奴的太子少傅刘远明。
刘远明向皇帝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不对,是草民在梁上藏了月余,冒犯天威,还请恕罪。”
皇帝惊得瞪大了眼睛:“你在大兴宫的梁上已经藏了一个月?”
太子笑道:“父皇老态龙钟,已经没了年轻时的警觉,以刘大人的身手,就算再藏一个月,您也未必能发现。”
刘远明的脸上微微有些倦意,想来藏在深宫之中,时时需要谨慎小心,饮食睡眠又不得安稳,纵然内力深厚也熬不住这样的苦处。
皇帝见刘远明身着褚红劲装,与横梁立柱的颜色融为一体,藏在梁上确实不易发现,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震惊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刘远明,你就是太子口中的高人?”
太子和刘远明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已经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不对,你不是废太子的人吗?怎么会又去辅佐阿摐了?”
“陛下,有道是良禽择木,贤臣择主,臣自恃有些才华,怎么会甘心侍奉废太子那样一个轻薄鄙陋之人呢?”
“你说什么?”
“陛下不必惊讶,废太子与太子孰高孰低,想来陛下自己心中也有分寸。废太子对草民有知遇之恩,提拔之情,草民助他平定突厥和南陈,让他在朝堂上地位尊崇,已经是报恩了。只不过锦绣江山,陛下也不放心交给一个登徒浪子来坐吧?”
“可是黄维定贪墨那桩案子,你不还帮着太子出谋划策试图掩盖吗?”
“若是没有那桩案子,草民哪能这么快扳倒太子?”刘远明的脸在明灭的烛火下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
“父皇本来对太子十分信任,就算御状递到了您的手上,只怕您也不会大费周章地严查细究,应付刑部的提刑官可比应付越国公简单多了。”太子接过话头,他看出了皇帝脸上的疑惑,于是打算索性让皇帝在跌落谷底之前知道全部真相。
“可是刘大人派人杀了那两个告御状的士兵,这桩案子就变成了藐视皇威的大案,父皇岂能不严查?”
“那两个士兵是刘远明派人杀的?”皇帝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刘远明不是不愿让自己的亲人朋友卷进朝政吗?”
太子颇为佩服地看了刘远明一眼:“若不是北固刘家,还有谁有这样的手段能把案子做得疑点重重,却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刘远明对太子的赞誉只微微一颔首,道:“草民已经卷进了权力的漩涡,家人至亲哪里还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刘大人是废太子最得力的助手,他提的意见废太子一定会采纳,可是废太子哪里想到,那时候的刘大人已经奉了儿臣为主。”
“杀了两名士兵以后,表面上一切都按刘大人的计划在进行,刘大人也安排下妥善的计策去掩盖真相。不过以废太子的脑子,是断然看不出这妙计中的败笔的。”
皇帝的眉角动了一动:“败笔?”
刘远明的声音依然清淡得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这诡谲风云中心的主角:“是啊,败笔。不论最后派谁去查,只要陛下重视了这件案子,那黄维定就一定脱不了罪。”
“什么败笔?”
“黄维定。”
“这计策里最大的败笔,就是黄维定本人。黄维定长年带兵,不在君侧,在地方上权势极大,十几年来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做事肯定会有疏漏。草民给他定了计策,却不告诉他具体实施的细则,由着他自己操作,那么账册也好,粮仓也罢,他布置下的障眼法总会有漏洞,只要圣上派去查案的人精明细心,草民再安排人沿途给些提示,这案子想查不出来都难。”
皇帝想起杨素奏章中提到的水盗,现在看来,连这名水盗都是刘远明事先准备的伏笔。
“这么说,越国公那时候就跟你们勾结一气了?”
太子摇了摇头:“那时候越国公还对父皇忠心不二,只不过太子一倒嘛……”
刘远明轻轻叹了口气,道:“本来扳倒废太子,太子得势,日后登基为帝是迟早的事,只是草民没想到太子这般急法。”
太子挑了挑眉毛:“急?本宫都已经三十四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了……”太子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宣华夫人身上,“本宫等得,后宫娘娘们的青春芳华可等不得。”
这样悖逆狂妄的言语,让刘远明也不禁皱了皱眉。
皇帝死死盯着太子,一口御牙都要被他咬碎了:“真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狼子野心之徒,朕还以为……”
“陛下是不是以为,朝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一股新的势力,藏在暗中觊觎大统之位?”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全被刘远明看透。
刘远明淡然一笑,道:“第三方势力也是刻意为之,若不让陛下这么觉得,陛下又怎么会心存忌惮,这么快就立新储呢?又怎么会刻意扶持太子,让他的势力如此壮大呢?”
皇帝面如死灰,喃喃道:“刘远明,朕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有匡济之志的落拓士子,现在看来,朕真是小瞧你了。”
太子摆了摆手,道:“行了,废话也说完了,父皇,前朝静帝的贤明之举,您究竟是学还是不学?”
皇帝的面容如同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看了看身后的宣华夫人,又望了望瘫在门边的蔡奉,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反击的力量。但他纵马疆场,驰骋半生,多少还有些风骨傲气,到了这时,仍不肯低下高傲的龙头。
“朕不会禅位给你。”
太子似乎早就料到皇帝的反应,微笑着向前踏了一步,伸手扭住皇帝的手腕,道:“父皇,再考虑考虑吧。”
皇帝用力想要夺回手腕,但是老态龙钟的病人怎么比得过年富力强的武者?皇帝的手腕一丝都没有动。
太子脸上笑意愈盛,眸中的目光却愈加冰冷,随着皇帝的一声惨叫,他的手腕已经被太子卸脱下来。
“父皇,还不考虑吗?”
豆大的汗珠从皇帝的脸上滚落,但老人心中的血性被激起,一字一顿地道:“朕,绝不禅位!”
“阿摐,朕知道你素来心狠手辣,你若真想坐这个皇位,就当个刺君弑父的皇帝吧。”
一旁的宣华夫人猛地扑到太子身边,死死抓住太子的手,哭喊道:“殿下,看在父子情分上,请您饶了陛下吧。臣妾……臣妾愿意侍奉殿下,只求殿下放过陛下。刺君弑父,大逆不道啊!”
皇帝看着宣华夫人泪光盈盈的脸,痛苦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感动。
太子偏过头,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少妇,忽然纵声长笑,一把拉过宣华夫人,将她娇柔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刘远明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皇帝气急,怒吼道:“畜生!放手!”起身想要拉回宣华夫人,不料牵动手腕,剧痛钻心,身子一歪,摔在了御榻之前,脑袋磕在台阶上,撞出一大团血迹。
太子淫邪的笑容已经不需要掩饰,他伸手摩挲着宣华夫人光洁的脸颊,道:“母妃,你刚才说愿意侍奉本宫,可是真的?本宫是你的儿子啊。”
宣华夫人又惊又怒,一边流泪一边挣扎,但她一个弱女子,又怎能从精壮孔武的太子怀中挣脱?
皇帝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伸出手来死死拽住太子的衣摆,声音之中满是苍凉凄苦:“畜生,你放开宣华……”
太子用手环住宣华夫人的纤腰,压着她弯下腰来,将自己的脸贴在宣华夫人的脸上,对皇帝道:“父皇,您瞧儿臣和母妃是不是更般配一些呢?”
宣华夫人气结,双眼一直,晕了过去。而此时的皇帝,瞳孔之中的光芒猛然散去,“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颤抖的手勉力伸向半空,想要摸到宣华夫人的脸庞。
然而终究,那只手重重地落了下来。
一代帝王,开国之君,曾经叱咤风云的隋文帝杨坚,他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
太子再心狠,终究也是凡人,看到曾经慈爱而不失威严的父亲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中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既有些悲伤,又有些慌乱。
蔡奉的尖叫更打乱了太子的心绪,他的额头竟然渗出几滴冷汗。
刘远明瞄了蔡奉一眼,蔡奉立刻惊觉情势变化,赶紧闭了嘴。他对杨坚确实忠心,可杨坚死了,他也要想办法保一保自己的命。
太子放下已经昏迷的宣华夫人,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刘大人,本宫……这个也不算刺君弑父吧。”
刘远明目睹了皇家最隐秘的血腥争斗,脸上的表情却比太子镇定得多,淡淡地道:“陛下自己气短而死,怪不得殿下。”
太子收拾了一下心神,重新恢复狠辣阴毒的心境:“父皇龙御归天,本宫受命登基,还有好些事要处理,今夜怕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大兴宫的门再度被推开,林尧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宫中的情景,向太子行了个礼,问道:“殿下,结束了么?”
太子点了点头,道:“结束了,有劳林侍中立刻传令封禁宫城,所有太监宫女一律关到监栏院,不得走动,各皇子府邸也多派人看守。”说着,太子脸上再次露出淫邪的笑容,“还有,把后宫围起来,任何人不准出入,所有妃嫔等本宫看过之后再加论处。林侍中,你先呆在门外,本宫和刘大人还有几句话说。”
最重要的话题太子没有提及,林尧只好问了出来:“废太子呢?”
太子没有说话,脸上露出凶狠之色,林尧自然会意,命人抬走宣华夫人,又将宫门关上,候在门外。
大兴宫中的烛火已经摇摇欲熄,刘远明摘下灯罩,换了一只长烛才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跟我说?”
太子走到皇帝的尸身前,将尸身扶上御榻,拉过被子盖好,道:“先生难道没有话跟本宫说么?”
刘远明笑了笑,道:“殿下慧眼如炬,真是比废太子强得太多了。”
“殿下既已登上帝位,草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还请殿下准草民学越国公告老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