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更加好奇:“越国公?他有什么事上折子就是了,写信做什么?这长史也真是胡闹,送信送到武德殿去了——什么信?拿给朕看看。”
小太监双手举过头顶,把信递给皇帝,皇帝看了一眼信封上的题款,眉头不由一挑:“这是给太子的信。”
另一名小太监这时缓过了劲,接口道:“是啊,这信是给太子的,想是那长史极少进宫,所以迷了路,没找到东宫,稀里糊涂地摸到武德殿去了。长史给信的时候没有说清楚,这小子又不识字,所以当成了是给陛下的信。”
“他不识字,这么说你识字喽?”皇帝觉得这两个小太监分外可爱,不禁又逗了起来。
小太监见皇帝似乎没有真的动怒,胆气稍壮,恢复了平日里口齿伶俐的机灵劲:“是啊,奴才跟一些年长的公公学过几个字,正巧在御花园外碰见了这小子,看到他手上的信是给太子的,跟他说了他还不信。”
“所以你们就争吵起来了?”
“是的……请陛下恕罪。”说着这小太监瞪了同伴一眼,小声道:“你看,陛下的御口都说是给太子的了,你总该信了吧。”
皇帝瞧着有趣,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们两个小奴才有趣得很。蔡奉,把那个识字的调到御书房当差,另外一个看看大兴宫有什么差事空着,也调过去吧。”
两个小奴才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谢恩。皇帝把信又递了回去,道:“你的小朋友没说错,这信是给太子的,送到东宫去吧。”
小太监磕头称是,双手去接信函,不料扯了两下没有扯动,抬头一看,皇帝捏着信封的手并没有松开,脸上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小太监不敢揣测圣意,连忙缩回手,把头又低了下去。
皇帝的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杨素一向跟皇子们没什么往来,怎么在朕染病的时候忽然给太子写起了信?”
念及于此,皇帝缓缓收回手,拆开了信封。
蔡奉在旁边低声道:“陛下,这是越国公写给太子的信……”
皇帝瞟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朕是太子的父亲,越国公的君主,还不能看他们的信吗?”
蔡奉不敢再说。
杨素的字迹皇帝是极为熟悉的,这是杨素写给太子的回信,回答了太子的几个问题。杨素的回答没有不妥,不过太子问的问题让皇帝震惊之余竟有几分害怕。
太子问了两件事:一,皇帝久病不朝,恐怕凶多吉少,如果真的龙御归天,国丧事宜应该如何处置;二,皇帝驾崩后,自己登基又该注意什么。
杨素的回答则是:皇帝龙体康健,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请太子不要再提起这两件事。
皇帝尚在,太子就开始计划国丧和登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本来满脸的欢笑早已了然无踪,皇帝铁青着脸,支走两个小太监,这才缓缓转过脸,对着蔡奉道:“去东宫,传太子。”
蔡奉看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怠慢,小跑着去了东宫。宣华夫人不知究竟,见皇帝面色不善,忙过来扶住皇帝,道:“陛下龙体初愈,切不可动气,有什么事让交给太子去办就是了。”
皇帝哆嗦着手,恶狠狠地道:“太子已经在问杨素该怎么给朕发丧、他自己该怎么登基了,朕再交给他,不是等着他造反吗?”
宣华夫人吃了一惊,道:“太子怎敢……”
“怎敢?朕也想知道他怎敢!朕生了个小病,他就敢议登基了!宣华,你先回萱仪宫去,朕今天要好好惩治这个畜生。”
皇帝嘴上说得狠,心中却是无限苍凉。九五之尊也好,真龙天子也罢,在这些身份之前,这位老人首先是一个父亲。可是如今长子无德,次子有谋逆之心,不仅难享天伦之乐,连普普通通的父慈子孝都做不到,这让他如何不寒心?
皇帝这时忽然有些羡慕普通百姓家的父亲。
定了定心神,皇帝又命人传林尧带兵进宫。过不多时,太子先到了大兴宫中。
“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脸色阴沉,一句话都没有说,夹手把信砸向太子。纸张难以受力,轻飘飘地落到太子面前,太子瞄了一眼,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淡地问道:“父皇这是何意?”
见太子脸上没有任何负罪之色,皇帝怒火更盛:“何意?朕倒想问问你是何意?朕活得好好的,你就敢公然讨论国丧和登基,你这是何意?”
太子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道:“父皇,人固有一死,儿臣只不过早做准备,真到了您龙御归天的时候也好诸事条理,风风光光地送您上路。至于登基嘛,太子总是要登基的,多些了解,早些安排,登基的时候顺利一些,也能稳住大隋的江山。儿臣这可是一片赤诚的忠孝之心,父皇动什么怒呢?”
这一番大不敬的话说出来,把皇帝身边的蔡奉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得湿透。
皇帝指着太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就在这时,大兴宫的偏门被人推开,宣华夫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伏在皇帝脚下放声大哭。
皇帝大怒:“宣华,朕不是让你回萱仪宫了吗?这个时候你来添什么乱?”
宣华夫人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晕开,神色之间十分委顿:“先前陛下龙体欠安,臣妾不敢惹陛下烦心。听说今天太子犯错,被陛下召进宫中,臣妾这才斗胆来请陛下做主,惩治太子。”
“太子怎么又惹到你了?”
太子的脸上依然没有惊惧畏罪之色,反而向宣华夫人投去了无礼的微笑。
宣华夫人避开太子灼热的目光,把先前两次的无礼言行向皇帝细细说了,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大叫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独孤误我!蔡奉!”
听到这么多皇家秘密,蔡奉的身子早就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这时听见皇帝召唤,脚下一软,险些跌了下来。
“传令内史省拟诏,废黜太子,重立杨勇为储!”
皇帝终于看清,自己的两个儿子中,杨勇虽然无德,但对自己从来不敢有半分不敬;杨英只是表面孝顺,骨子里却深深埋藏着一颗不臣之心。
太子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连蔡奉从他身边跑过时他也没有伸手阻拦。
蔡奉打开宫门,正准备跨出去,两个人影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蔡奉抬头一看,正是杨素和林尧。
皇帝见到自己的两个重臣,心中安定下来:“越国公,林爱卿,你们来得正好,给我拿下杨英这个逆子。”
杨素迈步走进大兴宫,把蔡奉也堵了回去,林尧站在宫外,伸手重新关上宫门。
皇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提高了嗓音:“林爱卿,你没听见朕的话吗?朕叫你拿下太子!”
门外的林尧没有回答。
杨素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陛下,臣年老力衰,恐再难辅佐明君,特来向陛下请辞,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皇帝咬着牙道:“请辞的事以后再说,太子妄图谋反,赶紧传侍卫进来拿下太子。”
杨素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骇的神情,向太子又行了一礼,道:“太子,陛下恐怕病得重了,神智有些糊涂,竟然说您妄图谋反。臣只好向您请辞,请太子准了老臣的请求,日后朝堂是非,政局纷争,老臣绝不会多言半句。”
皇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好你个越国公,你竟然和太子是一伙的。”
太子这时才缓缓站了起来,拍了拍越国公的肩膀,道:“越国公一辈子操劳国事,是该好好歇着了。越国公的功绩和辛劳本宫是知道的,只要越国公回乡之后缄口少言,他日本宫登基,自然另有厚赏。”
越国公以君臣之礼向太子谢恩,看都没看皇帝一眼就转头走了出去。
皇帝的心感觉到一阵刺痛:“杨素!你怎么敢和太子合谋造反?就算你不念君臣之情,可是咱们年轻时的袍泽之谊,难道你也忘了吗?”
杨素已经走到宫门前,闻言停下了脚步,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微弱的话音几不可闻:“袍泽之谊,怎敢相忘?只不过你当了皇帝之后,当年那个和我无话不说的朋友就已经死了,我怀念他,却只能敬畏你。我如今也老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拨弄天下的风云,劝你也还是早些离开那些烦心的国事,学一学当年禅位给你的静帝,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日子吧。”
皇帝一时气结,回过神来时,杨素已经离开了大兴宫。
太子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宣华夫人,眼中满是饥饿的光芒:“父皇,越国公说得很有道理啊,您不打算纳他的谏吗?”
皇帝毕竟是一国之君,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你是什么时候和杨素勾搭上的?”
“什么时候?父皇您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天真。儿臣若是不想让您知道,只怕您到驾崩的那一天也不会知道我与越国公的联系。”
“让我知道?”
“怎么?您真的以为堂堂一个一等公府上的长史会这么不开眼,连东宫都不认识吗?”
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故意把那封信送到我手上的?那你今日……今日这是蓄谋逼宫?”
杨英的眼神渐渐变冷:“父皇,您真的老了,感觉这么迟钝,怎么当皇帝?还是听听越国公的良言吧……”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为子为臣的男人,皇帝忽然觉得,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杨英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
“林尧!林尧!领兵进来!”
宫门外林尧的影子映在斑驳的窗格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林尧!你聋了吗?朕让你领兵进来!”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手中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无法握住。
“林侍中不聋也不瞎,相反,他可比父皇您敏锐得多,早就看清了局势。”
皇帝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连林尧都是你的人?那朕的两万千牛卫,岂不是……”皇帝慌了神,大叫道:“蔡奉,宫中的侍卫呢?快传侍卫!”
蔡奉尖声叫道:“来人哪!太子谋反,快来人哪!”伸手推门,宫门却被林尧在外面死死拉住。
太子放声大笑:“父皇?您真的老糊涂了吗?大兴宫四周的七百多禁卫可是您亲自派人从儿臣这里抢过去的,您现在还想叫侍卫?儿臣就是放您到宫外奔逃,整个皇城里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侍卫敢来护驾。”
皇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跤跌坐在卧榻上,喃喃道:“没想到,没想到……朕居然全盘中了你的圈套。阿摐,你的城府朕居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