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城北李家和城东李家共同来到城外乱葬岗扫墓,
清晨,轿子上坐着的是自大火许久不再言语的庭许侯,
“我是‘那个’巷子里的卖梦人,我这一生每遇上一个人就可以送他两、三个梦,侯爷你要的话也可以给你一、两个,”
“不用两个,多了,一个,就好。”
我想,梦成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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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散将春,黄昏已过,山雾袭谷,半腰破寺,赶春训的四个孤影读书人,逢上狂风,将遇骤雨,三人扣门,久久不见开,
而我一到,马上抬腿,一脚踢开了这挂着锈锁的双开门。
余众虽不耻,但再仰观天气,鱼贯而入,未分长幼。
破寺无人,只有院中央花圃一团,花圃旁的亭子,与亭子内的四张破石凳、及石凳围着的一张整块石制的残面棋台。
众人坐定,
“这山雨看来是将到,不知各位兄台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呀?”
先开口一人,执折扇。
“嗯~~得幸吾等一同在此避雨,那敢问兄台是……”
次开口一人,戴高帽。
“诶~~吾等在此萍水相逢,这要去的地儿嘛,大家都心知肚明,”
再开口一人,着白衣,
众人眼光皆游离,
“至于这姓名嘛,就不要相互通报了吧!万一到时候分在了同一组,这争名的事,熟识起来也就不免尴尬了。”
“对!不听、不问、不答名,只说自己想说的。”
(“对!对!对!阁下穿白衣,就叫白衣兄;你执折扇,就称扇客;你戴头巾高冠,就是纶巾长者;至于我嘛~~!就是我。”)
“嗯~~”
余众沉吟片刻,皆点头。
不问来历,不说姓名,对于一般路人,这话题就算到头了。
可这些人,少说都是读了一、二十年书的,文人论事,那/哪是没头!
只差一个引子!
此时纶巾长者背过身去,在行囊里摸出一个葫芦,端正地摆放到了石桌上,打开瓶盖。
“在下,略有薄酒。诸位可愿,品尝一二?”
扇客收扇,用手在葫芦口微微扇风,一嗅,复开扇说道,
“这是?奉香城酒香最绵柔的酒——陈骨香?”
纶巾长者一笑,不置可否,
“唉!只是苦于有酒无肉呀,”
白衣兄收扇架手拍肩,拉长声调,突然他灵光一闪,
“诶~~不如吾等感此景,应此情,作诗赋两首,供吾等自品,当下酒菜吧!”
(“好啊!”我说道。)
只是久久却不见人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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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火烧云过,天有雨云,只见残月,夜鸟鸣啼。
“那,在下就献丑了!”
纶巾长者站起正了正冠巾,手半握拳悬于胸前,
朗声念到:
琉香剪璃影,空山鸟明语。
寒暖更迭宜,群星主难易。
“好诗!首句‘琉璃’想是这群花蕾的颜色,”
扇客没待他念完“易”字的音,就持折扇绕指旁边野花圃,
“用句藏字,藏了一个花;空山鸟叫用的不是‘鸣’而是‘明’足见这雪后清静,藏了一个雪;寒暖更迭,气流也,藏了一个风;至于这暗暗长夜、满天星斗主人是谁呀,大家不会不知吧?”
众人答道,
——月。
“嗯~~对,”
扇客开扇,
“虽然兄台这诗‘风花雪月’皆有,只是我们明眼见的也就这残月和这花蕾。不如就叫‘月下见花’吧!”
说着又收扇指了指天上的半月,又指了指地上花。
“可~~”
这纶巾长者的“以”还没说出来,白衣兄就抢着说,
“整诗按景品情,所看所听各一半,那这为何不可叫‘雪谷听鸣’?”
(“肤浅!肤浅!人有五感,这诗前三句本来已经用上嗅觉、视觉、听觉、触觉,差的就剩那个味觉,照我说应该去掉最后一句补上……”我说道。)
“荒唐!这许多画面,都是目见而想,这‘月下见花’的名,可不比阁下说的合适百倍?”
“差矣,差矣!这‘见花’二字就俗气!在配上这‘月……”
轰隆!
就在白衣又抢着开口时,积雨云上雷电闪过,豆点大小的雨沥沥而下,不知是石凳圆滑还是白衣兄胆小,他居然在雷声中顺着石凳的边缘坐倒了下去。
“听见没?‘呼隆雨答,月下见花。’这天,都说我的好!”
看着地上狼狈的白衣兄,扇客沾沾自喜,用扇指天激动地口水都喷出来了。
“哼~~,”
白衣兄站了起来,勉强振作精神,这时他灵光又一闪,
“在下,不如兄台般才敏捷思,借天说事,却在刚才偶得一句言:
——惊雷初啼人忘语,湿雨染地花不齐。”边说着他还边用袖子作着擦脸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白衣兄,这场解的好,还捎带着骂那厮口无遮拦,唾沫星子飞溅的!”)
“你!”
“好了,好了,”纶巾长者立于当中,止住二人。
“怪在下!怪在下,胡诌出四句言,竟引得两位贤弟这般!”
“呸,谁是你贤弟啊!?”
那二人同时怒道,
“嘿!嘿嘿!”
“说不胜,喝胜,酒来!”二人同时一拍起了桌子,
武人,沙场见血;文人,酒显豪气。
“看见没,一场雨,一场语,阁下若想论嘴下真章,那么在此就比上一比!”
“哼!正~有此意!”
“那,还是依照前面的说法,以现下景物言诗、词,不可空说!各出半句。”
“好,我先,
花锦藏雨,雾间眠寺,急雷惊过,怎得罔顾一二言,不明金玉为先,固石该后?”
扇客轻摇一下玉石做的扇坠。
你!
哼!
“好,我对下阕,
残月明空,并无星光,画雪曾在,竖子急求千百户,能比臭衣清贵,香扇犯贱!”
呵!
服,再来!
黑景青子(薄)白衣裘;
这容易,
冷酒温喉(乱)暖……
以常识来说,一葫芦淡酒怎么可能同时醉倒三人?一人饮都可以喝尽。
但这夜里,这三人确实都喝醉了。
……
夜色如雨落尽,晨雾噬谷,
随着远处袅袅升起的农家炊烟一切都淡去,这个半山腰的破寺是毫无人气,门上的锈锁依旧半掉不掉的挂着。
画面穿过木制的双开门,拉近到石头桌子上,这里没有那三个醉倒的读书人,只是刻着一首残诗,为什么说是残诗,因为这个石头桌子的面就像是被截去了一半,
还因为加上题目,每一句的前面都像是缺了一个词,而这些词,在等待别人去填补!
看雾行
春晓解牵梦,
雾中悲鸟鸣。
不觉入重境,
醒来客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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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梦成那个,李戴花。
四则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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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人一是奇人一是异士,既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又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最后一生一死,而谁生谁死?世人就都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活下来的那个是李戴花,他借着火势烧断了双手在火里活了下来,最后还去代替了李阿女,成了庭许侯;
也有人说呀,是李阿女在乱葬岗那场梦里被阴魂不散的李戴花附了身,这李戴花以夺舍之术重获了新生,这事牵扯上了鬼神之说就很是离奇;
还有的人说的更是离谱,诸位都知道那李戴花的表妹,嫁给了残障的李阿女,他们就不信这世上哪里有鬼嘛!?只是李戴花的表妹嫁给李阿女前本来就怀了李戴花的骨肉,所以这李阿女的大儿子,多半~~”
台下人听到此处目瞪口呆,说书人一顿又一转眼珠,心里一推敲——这说书不能把故事说死了,那样容易堵了后来人的路,也容易把自己给堵死了,就重新说道,
“也可能就是李戴花的儿子。所以这人才说的什么螟蛉化蠃,”
说书人端起面前的茶杯子并未饮一口,只是借挡在嘴前,偷偷的去观望台下人,这台下人也很是疑惑,根本不知道什么螟蛉呀!蠃呀!
以说书人的心性怎么会不知道众人的疑惑,他马上就解释到,
“列位,这不知什么螟蛉化蠃不打紧,那鸠占鹊巢听说过吧!”
哦~~~!台下人豁然开朗。
“倒都是些坊间传说,但火里一人活着那另一人十之八九是死了,
故事自此再未提及那青木箱子里最后埋下的到底是谁的骨灰,而世人也无从知晓。”
说书人使劲一拍桌子又惊了台下众人,
“但诸位与在下可不是活在故事里的人,我们就来考据一下,这青木箱子里到底葬的是谁的骨灰?在下,就领诸位先看一个人的解释,”
说书人随手翻开面前的手记,斜瞟着瞅了两眼,心中已有脉络,
“这人的身份,在下也不给诸位打马虎眼了,说的明白些就是最后一则故事的卖梦人,
他怎么解的?
——天竖旗得‘丨’,百呼一得‘十’,生死两端得‘木’;
螟蛉化蠃得‘子’;
‘木、子’又得‘李’;
映日苍红得‘花’;
最后——咳,咳!”
说书的喉咙一阵干渴,他停下口齿,一转眼珠,拿起台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接着又扫视台下众人,
看来这下面的每人都被唬住了,身形不动,还屏住了呼吸,都只怕错过这最后的一个解释,失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噗!
说书人也是一个奇葩,这一口茶,早不喷、晚不喷的,偏偏就喷在这个时候,破了这场面诡异般的寂静。
他右拳捶背顺了一下气,立马抓起面前那纸质手记的一角弹了弹上面的水珠,
奈何为时已晚,还是糊了几个字,还偏偏就是那最后的、最要命的几个字,
“嗯~~最后啊!等等啊!待我看看手记啊,”
说书人他反复几遍根本辨识不出最后这几个字的面目,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最后呀,这卖梦人身死没说出来。嘿嘿!嘿嘿!”
说着他还连着赔笑。
这观众哪里肯买账,他们明显感到被戏耍了,都向这说书人投去了白眼,四散而去。
而权贵眼见的却是这效果达到了,
“诶~~诸位,等等呀!还有一解~~还有一解,唉,唉,唉,大爷些,别走嘛!~诶~~~”
说书人看似在挽留这些观众,但是这些人不想再被愚弄就都走了,场面一时又从吵闹归于寂静,
就在众人转身后,说书人的脸上却显露出极度放松的样子,脸上、脖子上都不止的渗出豆点大小的汗珠。
画面拉近,说书人的手记上:
【天竖旗,独见苍红映日;
(红艳招人的花旗)(指他们表演人气正盛、如日中天)
百呼一,不觉生死两端;
(一李死,一李活)
忘本心,乞得嗟来之食;
(本来是想靠手艺活着,却成了势力夹缝中的墙头草和流浪狗)
点错冢,终成螟蛉化蠃。
(二李争斗后的最后结果,终无定论)
(观每句的首先三个字“天竖旗”得“未”;
“百呼一”,其中“呼”如果是通“忽”就得“白”
“忘本心”,没有“心”的“忘”便得“亡”
“点错冢”把“冢”字的点移到头上就成了“家”
这三句话就组成一句不像话的话——“未白亡家”,这话可能是三个意思,一指李戴花没有白白地从‘家’中逃出;二指他们最后都有所成,没有白白的背叛对方;第三指,***********)
上见邹于行注解《庭许侯·初·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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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这故事不出彩吧!?
嗯,荆先生说到做到,本官自有明断!只是……
鬼判官!你答应过的!不伤及我家人!
只是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我不伤,还会有其他人来,那到时你该怎么办?
你!我自带着那些不该在这世间的东西,离去这奉香城。
好办法!但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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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香城陵南,这里本来是有许多灌木和低矮的树木,虽然算不上茂密但也能很好的隐藏这里驻军的营寨,而且还有多处山洞供军队驻守,
然而在八年前的夺回战时张超一把火将这山脉烧了大半,现在这里就只剩下稀疏的草木和零星的灌木丛,而那些山洞也多数被烧塌了。
现在这里的驻军的营寨就像是癞子头上仅剩的几团头发般十分明朗又显而易见,
已经是夏末秋初,此时正当奉香城大风末期。
东南方向,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趁着黎明由山阴掩护悄然而至,为首几个人打着旗帜上面寥寥草草的书写着几个字,只有一个字能在陵南的岗哨看清楚,那就是——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