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开市大宴是本地商贾习俗,通常一年生意下来,头年腊月二十闭市,主家和掌柜的算账分红,结算伙计工钱和利钱,然后关门歇业。正月十五,则是主家携府上家眷老小,宴请答谢掌柜和伙计,算是新一年的生意重新开始。
张九成在三江口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入乡随俗。所以每年的开市大宴都包下三江口最大的饭庄萃华楼二层,携家眷与掌柜的和伙计们把酒欢颜。
只是前年张九成携大量货物北上未归,人心惶惶。
前年腊月二十,四大掌柜中德高望重的茶庄周海天掌柜召集其他三位掌柜商量后,依然按张九成在时旧例给员外府二夫人从柜上支取府上家用和费用,掌柜四人协商,也按往年拿了分红和给伙计结工钱。转年正月十五开市大宴,虽然在二夫人和胡管家主持下进行,但当时都在挂念大老爷的安危,无心热闹,于是开市大宴就草草收场。
去年一年,张九成一行人仍然音讯皆无,胡管家派人带回来的各种不利传言接踵而至,把三江镇搅得沸沸扬扬。四大店铺的货源供给渐渐不足,只靠陈年旧货和本地附近采购,外加四大掌柜生意场上的熟络人脉和张家字号维持生计,生意虽然不好做,但也能撑下去,不过难免有时候捉襟见肘。
而此时来自二夫人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之前虽然四大掌柜用等张九成归来和大少爷尚在来搪塞住了二夫人的高调介入,但眼瞅着张九成失踪第二年的开市大宴在即,张九成仍然没有消息,掌柜们不免有些担心,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二夫人的进一步的催逼,越来越让人感到今年的开市大宴充满诡异和诸多的不确定性。
为谋划今年的开市大宴,二夫人可谓绞尽脑汁,除了频频和胡管家关门商议,还破天荒地亲自回了趟娘家,回来后就安排胡管家按照她的吩咐,派人多多关照西院的张书棋。
不出所料,原本被困在西院整日郁郁寡欢的棋少爷,竟然变得如困兽般的,口里念念着父亲的名字,想方设法往外冲。终于,今年初正月十五的开市大宴上,二夫人得到了她如愿的结果,棋少爷竟然当着二夫人和掌柜们的面,恳求要北上出去寻找父亲,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脾气外露的马市龙掌柜闻言,不住的摇头叹息,其他掌柜则仍然面无表情,但眼神明显黯淡许多。
想到这,二夫人自言自语道,该是向四家掌柜要回生意大权的时候了。
随后,抬头对胡管家说,“义雄,备马车,我要去茶庄,会会周掌柜。”
当二夫人在管家胡义雄的陪同下,走进张记茶庄时,周海天正忧心忡忡地在茶庄的后院慢慢地品着茶,手里慢慢地搓着一串玉石佛珠,下人报说二夫人来访时,周海天并没有显得很意外。事实上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身处三江口码头,他整日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外面的有关大少爷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收到了,大少爷遇袭,再到范家老店被夷为平地,少爷惨死其中,让他心里难过不已。
少爷还是太年轻了,太缺少锤炼了,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老爷当初的做法是对是错。
没错,按照张九成老爷的意思,张书棋少爷从小体弱多病,善良胆小,应尽量远离是非漩涡,没想到这也因此让他缺少了应有的锤炼。二夫人略施小计,大少爷就不堪重负,把老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出西院一步”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落到这种下场。想到这,周海天不由得长叹一声,告诉下人,请夫人到正堂坐,我马上到。
当周海天踱步进入正堂时,二夫人已经在那等了一会儿了,在那品着下人递上来的早春新茶,一脸的平静,好像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品茶消遣的。倒是胡管家面色略带不悦。
周海天佯装不知,略一拱手道“二夫人。”然后转身坐到对面。
二夫人慢慢放下茶杯,缓缓道:“周掌柜,面色看上去不太好啊,要注意休息。”
周海天没有做声,二夫人接着说:“说实话,今天我的心情也不太好。”说完,挤了挤眼,一脸难过地道“我想大掌柜已经知道了,今天我也是听胡管家告诉我,说棋少爷在寻老爷的路上,遇到黑龙山匪徒袭击,被范家老店的范掌柜夫妇救下,我听说后让义雄安排接少爷事情,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黑龙山那帮天杀的,竟然一把火把范家老店夷为平地了,一个没有生还的,听说少爷也里面。”说着,二夫人拿出手绢轻轻擦拭没泪的眼睛,然后又道:“棋少爷虽不是我亲生,可我一向视为己出,现在少爷走了,你说老爷回来让我怎么向他交代啊。”说完又开始呜呜咽咽起来。
周掌柜拿起眼前的茶碗,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咂了一小口,又慢慢放下。他知道这些都是铺垫,正戏快开始了。
“棋少爷那面,人死不能复生,我已经叫胡管家报官了,听说府衙已上报朝廷派兵围剿。”二夫人顿了顿道“我也派人回娘家找父亲,央求他疏通关系,尽快派兵铲平黑龙山匪徒,替少爷报仇。”
说完,二夫人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道:“周掌柜,我知道你们都是老爷最信得过的人,张家有今天,离不开你们大掌柜的功劳。”二夫人停顿一下,看向周海天,见周掌柜静如止水的面孔,不由得略微提高声音道:“可这毕竟是张家的产业,对吧?往日里有老爷在时,轮不到我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参与其中,可如今,老爷已经离家两年多未归了,如今大少爷又没了,我再不出头控制大局,张家的产业可能就由此衰落下去啊,到那时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好了,有朝一日我有何面目见老爷。”一席话,听上去至情至理,让周海天竟无言以对。
一时间双方陷入了静默,只听到二夫人不时的抽噎声,仿佛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沉吟半晌,周掌柜放下手里的佛珠,轻叹一口气道,“二夫人,当初老爷在时,的确有话,凡事要有他的口谕和手书为准。还有大少爷的事,虽然外面传言大少爷已死,但那毕竟是传言,谁也没见到尸首,当务之急还是派人出去寻找老爷,还有打探少爷的消息。如果老爷和少爷真的都不在了,周某定会立刻会同其他掌柜,移交张家产业。”说完,周海天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品起来,不再理会二人。
二夫人用手绢掩住面孔假做抽泣,趁机给身后的胡管家递了一个眼神。
胡管家从二夫人身后走出来,规规矩矩地朝周海天拜了一拜道:“周爷,小人奉二夫人之命,两年来陆续派人去寻访老爷,确定老爷在北周亭州失踪,也有人看到一行人马全部遇害,现在北周与我南陈边境真正打仗,就算老爷活着,恐怕也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家里毕竟需要人主持,至于棋少爷之事,小人今天刚从范家老店回来,当地衙门称店里面的人已全被烧死,无一生还,棋少爷的确死了。”
“谁说棋少爷死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