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施的腿没有治好,按照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的话,他这辈子都是离不开拐杖了,当然老太医的话是要委婉的多的,但这并不妨碍纪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得知自己以后就要是个废人了,纪施气的砸光了身旁一切能砸的东西,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所希翼的前途离他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可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他就被打回了原形,所有向往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朝廷不可能让一个瘸腿的人当官,更不可能出一个瘸子宰相,更甚者他的妻,他的‘宛儿’,那样仙子般的人物,又怎会心慕一个废人?
纪施惊恐起来,他的锦绣前程,他的如花美眷,都要离他而去了吗?
“夫君,切莫伤怀!”一双柔夷伸出握住了纪施冰冷的手:“富贵贫穷,康乐疾病,妾身都常伴夫君身侧。”
“宛儿...”纪施魂不守舍的望去,容颜苍白清丽的佳人满目情意、心忧为他。
贫贱不移、矢志不渝,纪施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心中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另一个女子。她容貌普通、无甚才情,她双手粗糙、布衣无华。当日舍弃她的决断,做的并不艰难,他几乎未曾如何犹豫,就选择了富贵,此念从未后悔。
然而临行时,她村口相送,那温柔似水的眸子里,亦是贫贱不移、矢志不渝的坚定,想起她若不是一心一意跟着自己,村中亦有富裕人家愿意聘娶,也不至于身死荒处。
一念至此,虽说不悔,可心下到底涌起一丝绵绵密密的痛,这痛不烈,却细密绵长不知尽头,最后于心尖凝成了他所不知的殇。
月下长廊,新月如钩,纪施一人倚在廊下,不知所思,抬头看弯月撒银纱,夜中寒凉也全然不觉,直到外衣加身,他回头见到女子温婉的笑。
“宛儿,夜里寒气重,怎么起身了?”纪施回握住女子的手,满怀关切。
“夫君在此,妾身怎么安眠?”林宛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倚在纪施身侧,笑颜如清晨带露的花朵。
“一时睡不着罢了,累宛儿担心了。”纪施心中有些愧疚,这般好的女子他本该全心全意,怎能还去思忆旁人,那对眼前的佳人该是何等的亵渎。
纪施抬手将人揽入怀中,他满足叹,这一刻右腿的残疾也不被放在心上,只觉若能与怀中人长相厮守,余生足矣。
...
相国幼女者宛,胎中不足,体虚且多病,嘉云二十七年秋,感风寒,缠病榻,一月而终。
“宛儿,你醒醒,醒醒啊!”纪施伏在病榻前哀切呼唤,他紧紧握住的那双柔夷,还柔软温暖,那些庸医怎么会说他的宛儿已经死去了呢?
“你们这帮庸医,给我滚,滚!岳父大人城中还有哪些名医,我们全都请来,宛儿...”
纪施拉住林琼的衣袖满面哀戚,他苦求着最后一丝希望,只是他话音未落,却被林琼狠狠甩开。
“你还敢提宛儿,我的宛儿金尊玉贵,若非受你相克,怎会如此早便离我而去!”林琼面上皆是恨意:“你这无情无义、身份低贱之徒,若非你心思深沉哄骗了我儿,我怎会留你性命?本欲使你伴我儿数载开怀,不曾想竟致使我儿早早逝去,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你千刀万剐!”
“什么...”纪施跌坐在地,尤不可信耳中所听,本以为往日岳父威严有余,亲和不足,只是脾性所致,为督促他上进,哪知事实竟是这般。
他人所视自己不过是个低贱之人,这一刻他好似又变成了那个乡村少年,一无所有,众所鄙弃,他苦苦挣扎却深陷泥潭,纪施目无焦距的伸出手去,渴望有人能拉他一把。
那时是谁伸手将自己拉出泥潭的?纪施昏昏然记起,是一个有着温柔眸子的女子,可是那个女子早已死去,现在还有谁愿意拉起自己,不论何人日后定当厚报...厚报...恍惚间记起,当年的自己似也暗下过同样的决心。
纪施看到林琼将榻上的人儿抱起,他下意识的想扑过去阻拦,却被一旁的侍从拦下,他挣扎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没了呼吸的丽人,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他听到岳父冰寒至极的声音:
“小姐早逝,姑爷哀恸欲绝,神思不属,遂病体支离,寿元难久。”
说道寿元难久时,纪施看到了林琼目中,那难以掩饰的杀机。
自那日起纪施再未踏出过此间一步,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门外时时有人把守,他便是插翅也难飞。
纪施苦笑,胸中一阵闷痛,他忆起林琼所说相克,细想宛儿不就是那夜,与他一同赏景后病倒的吗?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伤寒,哪知最后竟是阴阳两隔的局面。
若宛儿不遇自己,她还是相国娇宠的千金,它日嫁于门当户对的王侯公子,无忧无虑的度此一生,纵使体弱,也不该如此薄命。
还有苏娘,那个总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女子,若不遇自己,她或许已经嫁了人家,此刻子女环绕,虽不说富贵,亦可安度余生,也不至于埋骨荒山,身后连一纸钱都不可得。
就是被他所恶的周芙,若不遇他,如今也还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何至于容颜残缺、家破人亡,乞于街头,为世人笑。
是他天煞孤星,克尽所有相亲之人,便是父母早亡,焉知不是他的过错。
错了,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他不该被荣华所迷,背弃村头相送的约定,他负了一心一意的深情,最后却落得一无所有。
哭灵三日而下葬,今日是第几日了?纪施擦掉面上泪痕,怔怔的看着门扉,不言不语不动,直至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穿着侍从的衣衫,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纪施没有问那药是什么,他顺从的让来人将汤药灌下,而后洗漱宽衣,衣饰华美却是下葬的规格。
待一切收拾妥当,纪施已是四肢无力,他半点不曾挣扎的任几人将自己架起,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纪施很清楚,却奇怪的没有半点怨言,或可说此生再未有此时轻快。
棺是双人棺。纪施被人放置在棺内,他艰难的侧头看去,小姐颜色翩翩一如初见,心里便怎么都生不出怕意来,棺盖合上,微微的起伏,一片黑暗中,纪施听到有泥土落下的簌簌声。
于是,他缓缓的闭了眼,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那药并不是穿肠毒,只是让人浑身瘫软无力,时光静逝,棺内了无声息。
...
酒馆内,一人,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