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次桃林初见已有一个月了,这一月间夏芸即使偶有外出,也再没去过那片林子。
她本就是个害怕寂寞,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人,于闺房看书便能打发一日的光阴,那日见过的书生印象早已模糊,只记得极易脸红,似乎还有着挺清秀的面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日天色正好,多云而细风,不见有骄阳肆虐,夏芸临时起意,就又带了丫鬟出门。
夏芸不是不知人心险恶的深闺小姐,纵有不惯,也不会做出遣走丫鬟,独自冒险的事,她若外出,身侧总有人跟着的。
凭脚力可去的地方实在有限,夏芸站在府外却不知该去哪里,有心回去,却听得身旁丫鬟喃喃,再过些时日桃花就要落尽,遂决定去桃林。
赏花是个风雅事,满树桃花也确实好看,可好看也抵不住审美疲倦,十几年古人生活,夏芸再好的耐性也不免觉得无趣,随手折下一枝桃花递向身后,夏芸不顾丫鬟惊呼,反身攀到桃树上坐下。
这枝桠离地很近,也很粗壮,完全经得住夏芸一坐,所以她觉得丫鬟的惊呼完全是多余的,夏芸垂首暗暗翻了个白眼,即使是开放的嘉云,也依然是这么束手束脚。
夏芸倚在枝桠上仰首望天,丫鬟侍立在一旁也不敢多话,四周静悄悄的,就在夏芸快要睡着时,忽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吟咏诗句。
夏芸皱了皱眉,自诩读书人,偏爱酸腐诗。她分开身后枝杈,从缝隙里望去。
是个书生装扮的人,衣衫陈旧而浆洗干净,夏芸少与外人接触,如今见了这人,却觉有些面熟,她不及细想,听得那人念:
“...人面桃花相映红。”
夏芸心中嗤笑,她未曾尝情,亦不晓情为何物,见了这书生思慕心上人,只当趣事看,她又见那书生痴望一处,也随之看去,那处桃花正盛,却无人迹,夏芸看着那处,忽就忆起这书生为何觉着面熟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书生念罢,一声轻叹。
夏芸记起那日四目相对时,书生红透的面颊,又见他痴望自己当日立足的桃树,心中便忽然有了一丝浅浅的异样,好似水滴入了湖中,清浅却可见涟漪。
夏芸自枝桠上下来,心中的异样感觉让她有些心不在焉,泥土松软,当脚腕痛楚袭来时,夏芸不觉惊呼出声。
“小姐,伤着何处了?”丫鬟急急的撩起夏芸的裙摆,伸手探看。
夏芸在夏家的地位如何,丫鬟很清楚,夏家的珍宝伤着了,自己回去也难逃责罚。
“无事,是我不小心。”夏芸知晓这丫鬟的心思,她也不点破,语气一如既往的稍显冷淡:“今日的事不必告知爹娘。”
她魂生于二十一世纪,长于嘉云夏家,却不曾因穿越时空,便将自己看作天地的宠儿,那些言情书中女主角,与丫鬟讲平等,姐妹相待的事,她不会去做,这个时代亦不接受这样的言论。
夏芸相信得真心需以真心换,但更牢记恃宠而骄的说辞,这个时代有它独特的收服人心的方法。
夏芸借着丫鬟的搀扶站起身来,余光瞥见丫鬟面上,因为她最后一句话所生出的感激。
“前方何人,可是有什么难处?”一个略带迟疑,却温和醇厚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夏芸循声看去,见在隔着几株桃树的地方,立着刚刚见的书生,他身形大多为枝杈所掩,但也能看到是低垂眉目的。
倒也是个识礼的人,夏芸暗暗点头。
“小姐,这...”丫鬟低声道:“不如去那边的石亭歇歇脚,我是不能离了小姐的,便让这人去请个大夫来,过后予他些银钱就是。”
“不必了,只略有些疼痛,歇息下就是,不必吵得旁人知晓。那书生,你自去应对。”
“是,小姐。”丫鬟低低应了声,向外道:“书生,我家小姐扭伤了脚,欲到那石亭中歇息,你自去吧!”
这话里的意思,自是让人回避的。书生听得分明,但并无不悦,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他作揖应是,便欲离去。
然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动静,下意识的回头后,这脚下便再迈不出去了。
“可是当日桃花树下的那位小姐?”杜世泽话脱口后才意识到不妥,他这般莽撞的话,但凡身家清白的女子,都是要羞恼的,这番不知可会被人当作登徒子看。
“在下并无恶意,月前幸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刚刚鲁莽,冲撞之处,还望小姐海涵。”杜世泽长揖到地,言辞、神情无不恳切。
“无碍。”听到月前一言,夏芸便知刚刚那诗句确是念给自己的,倒非是自己自作多情。
丫鬟小心的搀扶着夏芸往石亭去,一边暗中留意书生的动静,眼见人不尽早离去,反而跟了上来,又因着他刚刚的话,当下紧张的喝道:“你还不离去意欲何为?”
“此处桃林虽景色优美而常有人往,但此处实是林中的清净地,两位姑娘孤身在此,若有...”
“就是有危险,要你这个文弱书生有何用?”丫鬟面色微缓,却有些不屑的道。
“杜某虽是一介书生,可毕竟是男子,若有危险,也是能抵挡一二的。”杜世泽面色微红,似是不敢抬头多看,话里却有坚决之意。
夏芸在亭中一角坐下,抬手唤了丫鬟到身前,这丫鬟虽憨傻了些,不若旁的精明,但一身拳脚功夫却是极好,不然夏母也不会独放了两人出来。
丫鬟蹲身挡住杜世泽的视线,轻轻的为夏芸揉捏脚踝。
“公子不必多礼,请。”夏芸见那书生高挑挑的站在亭外,知他是怕唐突自己,便出言邀请,书生总是一番好意,自己倒也不必太不近人情。
杜世泽心中喜悦,小心的在石亭中寻了一处离夏芸最远的地方坐下,遂正襟危坐,不敢多看,唯恐心念了一月的佳人不喜。
杜世泽坐着不动,心中却有些忐忑,刚刚他于亭中念诗,有感而发,声音不免大了些,也不知小姐听到没有,若是听到可会觉得冒犯,心中不悦。
“在下杜世泽,家居西城三元坊,一介寒门书生,不知小姐芳名?”杜世泽有些紧张,言语上就有些前后不搭,他说完心中更是窘迫。
“我家小姐是东城夏家的女儿,你说自己是书生,那可考了功名?”丫鬟抬头见夏芸示意,便回道,又见杜世泽端正的仪态似是不俗,便好奇的问道。
“惭愧,小生虽有科举,却是榜上无名。”
夏芸见杜世泽言谈间,神色异样,说起榜上无名时,目中似颇有郁愤,心知或有内情,但见他眉目清明,不为郁色所染,亦不曾抱怨许多,心中好感便多了一分。
杜世泽博闻而强记,夏芸听他娓娓道来,觉着是个学识不俗的人,才情也有之,更兼少了读书人特有的酸腐气,多了一分旁人所没有的豁达,心道这样的人就算一时贫弱,也终有腾飞而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