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直说到三更过后,众人才各自安歇,拼了几张桌子做床,和衣胡乱躺下。难得凌雪落自小娇生惯养,竟然没有一句怨言,说睡便睡,颇有几分江湖儿女四海为家的气概。
此后的几天,聂沉吃住都在问愁轩,乘机向顾松龄讨教以武入道的真义。以武入道走的是由外而内,再由外而内的路子,而劫法则是内外兼修,第一层时以外功为主,第二层时以内修劫魂为主,循环往复。二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以前他照着劫经练劫法,许多地方未解其意,如今碰着个于武学之道见解颇深的大高手,自然不会放过如此绝妙的机会,一个问得认真,一个教得用心,名非师徒实则与师徒无异。
顾松龄那一门叫做真武门,他这些年遇到的年轻人要么心志不合,要么天资不足,是以生平从未收过徒弟。自那件大憾事发生以后,真武门满门死绝,唯独只剩下他一人,午夜梦回之时,常常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已无多少时日好活,真武门十之九八会在自己手中断绝,死后实无面目见列代祖师于地下。现如今碰到聂沉,碍于空泽道人的约定却不能收聂沉为徒,他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只待三年过后与那邋遢道人比过一场,无论是胜是败,那约定从此做废,到时便将聂沉收入门中,为真武门再续香火。
正是存了这个心思,乱松岗主人教得尤其用心,聂沉有时只问一句,他却往往解释一大堆,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弄得聂沉都快有些不好意思了。
时间忽忽而过,一晃便是几天过去,凌雪落终于忍受不住,说是要回去拿些换洗衣服过来。
聂沉颇感歉疚,自己本来是为她想办法拜师学艺,现下倒换成自己捡了现成便宜,这几天下来,乱松岗主人将她晾在一边,她却跑前跑后地没有一句怨言,得友如此,夫复何言?心下这样想着,便也打定主意,此后总该为她做些什么,好好报答她一番。
凌雪落这一回去,却没立时过来,聂沉暗想她生于巨富之家,这一番无端端地离家几日,凌大老爷必然着恼,说不定一回去就要关她的禁闭,短时间内她想必不会再出府,便也没再多想。
顾松龄与空泽道人交手时受的暗伤经过这几日的调理,已然好了大半,精神也比初见之时更加健旺一些了。这一日聂沉请教起运力的法门,言道那天见到乱松岗主人以小酒杯打碎殷福腿骨,运力之巧,蕴力之足,实为平生仅见,每每思之,顿感心折。
顾松龄道:“武学练到高深处,飞花摘叶都能伤人,如此即为御气之道。你以前学过道法,想必知道法宝有哪些功用吧?”
聂沉道:“修道之人以神魂温养法宝,再以灵元祭炼内中禁制,法宝既成,则能应念而动,此为以灵御宝。”旋尔又忖及他这么问的用意,道:“这和学武之人的御气之道是否有相通之处?”
顾松龄一拍手掌道:“对极。你想想我那酒杯,是否便像个法宝一般?”
聂沉低头细想,越想越对,眼中渐渐如欲放出光来,大感兴奋,道:“前几日我与那邋遢道人比试,虽然心中颇觉习武未必不及修道,但却始终想不到能够令人信服的道理来。当时与那道人若不是只限定三打两胜,再比下去我必输无异,此时听前辈一说,当真如同拨开心头迷雾,眼前忽然敞亮起来。”
顾松龄道:“修道之人御用法宝之时,攻能伤敌,守能护身,便是以之放出遁光御遁飞行,那也再寻常不过,更进一步时,甚至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神妙难当。这是修道人的长处,咱们习武之人以气御物的长处便在于,咱们不用费心费力地炼制法宝,更不用时时刻刻地以神魂温养,真气厚积薄发之时,双手所及之地,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就用。那天我手里握着个酒杯,是以就势便打了下去,倘若我拿的是支笔,那便以笔作剑,倘若我拿的是一张纸,那便以纸做刀,无论酒杯也好,纸笔也罢,真气到处,凡物皆能化做法宝。”
聂沉听得悠然神往,道:“原来是这样,难怪那小酒杯打得殷福胫骨俱碎,自身却完好无损。”
顾松龄点头道:“打碎胫骨的是我贯注其上的真气,而非酒杯本身,酒杯倘若碎了,那便说明我的御气之法练得不到家,这个丑可就出大了。”
聂沉默默记下,进而想到,自己的劫法只有走到第四层劫神动的时候,才能够炼制劫宝,在此之前,实无其它外用法门好用,照他这么说来,自己若修得这以气御物的法门,岂不是便如提前掌握了炼宝之法,再也没有劫法四层以前没用法宝可用的尴尬?
顾松龄见他若有所思,神情间忽生跃跃欲试之态,道:“先前我已说过以武入道须得走几步弯路,你现下走到哪一步了?“
聂沉道:“不瞒前辈所说,晚辈现下还在第一步徘徊。”
顾松龄顿感诧异,道:“第一步?那你怎么使得出以拳脚之力破解道法雷罡的高明功夫?”
聂沉道:“当时晚辈只觉身周滞涩难当,便如陷如泥潭,随时都会被身周的天地灵元淹没一般,无法可想之下,只好约略摸索其中的灵元走向,以拳脚之力打在灵机枢结之处,盼能打乱雷罡的发动之兆,没曾想效果出奇得好,竟然一举破解那道雷罡道法。”
顾松龄“哦”地一声,道:“你以前是学过灵法的,自然知道道法发动之前有什么征兆,这一番误打误撞,连我都被你蒙住了,还道你学武有成,已然摸到了以武入道的门槛。”说着忽又一顿,道:“不对,不对。在此之前,你在问愁轩和那姓殷的几个下人打过一场,当时我见你运力脚底,悄悄震坏楼梯,这一手可高明得紧,不是你现下的修为能够办到的。”
聂沉内外兼修,本身修为不管是武学也好,道法也罢,都不能拿来与之相提并论,此时当然也不能以武学之道生搬硬套,道:“前辈有所不知,我现下练的虽是武艺,却也将道法的道理揉杂其中,似武艺而非武艺,似道法而非道法,糊里糊涂,乱七八糟,倒让前辈见笑了。”
顾松龄一呆,半晌愕然,忽而哈哈笑道:“又被你蒙了一回。好,好,好,你这样的习武之法,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倒是有些好奇,照你这样修行下去,究竟会走到何种境界!”
聂沉讪讪笑道:“只要不把自己再练废一次,晚辈就谢天谢地了。”
顾松龄正色道:“此言虽是玩笑,却也不得不防。以后你碰到什么难以索解的地方,尽管问我,老朽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些许见识还是有的。”
聂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一揖,道:“前辈与晚辈素昧平生,却肯如此尽心竭力地帮我,晚辈真不知该如何相谢才好。”
顾松龄摆手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你第一次到问愁轩来之时,我就起意要与你结这个忘年之交,咱们也不用你谢我,我谢你的,我以后还有事情叫你去办,现下谢得太狠,以后我可开不了口啦。”
聂沉道:“前辈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晚辈?但有所命,无不遵从。”
顾松龄笑道:“现下还不忙说,你只需心下记得便是。”
聂沉肃容应了。
顾松龄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以你现下的境界,还走不到以气御物那一步,先将基础打牢靠了,我再传你口诀和运气之法。嗯,去把我送你的剑拿过来。”
当日与空泽道人一场赌赛,聂沉赢了一块神遁玉符,顾松龄的随身长剑作为他这一方的彩头,索性不再收回,一并送给了他。
聂沉拿过长剑,感受到剑身之上隐约流动的道气,心下暗暗赞叹,乱松岗主人的奇人之名果真无虚,竟然将一柄寻常长剑温养得颇具灵性。
顾松龄接剑在手,右手执剑柄,左手并起两指在剑身上轻轻磨挲,道:“当年我杀心很重,这把剑跟着我,不知饮了多少仇人血,后来我封剑归隐,它也随之蒙尘。现如今换你作它的主人,你拿着它的时候,可能感应到它的突突杀气?”
聂沉摇摇头,道:“我只觉得它灵性颇足,似乎比那些寻常法宝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它的却看不出来。”
顾松龄默运心法,剑上忽然大绽光芒,但见那光芒如雪,中间夹有道道血丝,剑身连颤,若有若无伴有轻吟之声响动。
聂沉目眩神驰,情不自禁喝了一声彩:“好剑罡!”
顾松龄被那剑罡映得须发皆白,瘦瘦弱弱的身子此时竟然忽显高大起来,再一抖手间,轻吟之声辄然而止,那剑罡猛然一缩,凝在剑尖上忽伸忽吐,便如怪蟒吐信,欲待择人而噬。
这一连番运法,只是一瞬间之事,剑罡由极静转极动,又由极动转极静,再由极静转为忽静忽动,问愁轩内寒意大起,似乎有杀机在其中悄悄酝酿。
小六子正靠在柜台上打盹,忽然间但觉汗毛倒竖,就像是被一个亘古恶兽盯住,吓得从椅子上直跌下地,再不存一点睡意。
顾松龄缓缓停了心法,那长剑便又恢复一副平常横样,递给聂沉道:“你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