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沉眼见其他的武师也是满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知道不再练给他们看看,势必不得脱身,当下没再多说,走到那石墩之前。
众人屏声静气,要看他怎生施为。
只见他照例单手拿住把手,力沉腰腹,奋起浑身力道往上一提,众人的心思也跟着一提,似乎那石墩下一刻便要凌空而起一般。
蓝立和陈炳秋见过聂沉当时的轻松模样,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下却没其他人那般紧张,不料等得一阵,那石墩却纹丝不动,再看聂沉时,只见他满脸胀得通红,似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眼见单手提不起石墩,又加上了一只手。
这时那石墩才算晃晃悠悠地离地,他再一奋力上举,终于将之举过头顶,紧跟着似是再也吃受不住,一把将那石墩砸在身前。
众人心下“哦”地一声,暗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聂沉累得呼呼喘气,抹了抹额头道:“小弟幸不辱命,这石墩委实沉重,倘若叫我再举一次,那是打死也办不到了。”言下之意即是,先前可以单手举,现下只能双手举,若是再来一次,加上双脚也不行。
蓝立和陈炳秋看得双眼都直了,同样的场景两次反差巨大,他们却是打死也不相信,只隔了这么一小会时间,人的力气会流逝得如此之快。
凌公子似是隐有失望之意,不过脸上却没流露出来,笑道:“邓兄弟年纪如此之轻,做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这便去忙吧,记得明日过来上工。”
聂沉应得一声,工钱也不问了,拉着陈炳秋就走。
陈炳秋随他一路出了凌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是闹什么玄虚?怎么不好好表现表现,叫凌公子看看你的真实本领?”
聂沉奇道:“就算我这么做了,她会给我加工钱么?”
陈炳秋一愣,旋即道:“未必不能。”
聂沉笑道:“你忘了你自己和我说的话啦。力气大,胆子肥,缺一不可,我今日再怎么卖力表现,她又没看见我上阵会不会胆怯,万一真到出事那天吓得尿裤子了,难不成她还能把多给的工钱要回来?”
陈炳秋不确定道:“凌公子不会这般小气吧?”
聂沉道:“我可没说她小气。你有没有看见,当时见我累得快趴在地上了,那姓纪的武师暗暗松了口气?”
陈炳秋更显奇怪,道:“这和你举不举得起石墩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聂沉解释道,“我要是轻轻松松地单手举墩,那人必定觉得我落他面子,心里说不定就记恨上了,还有,其他人心里也会说,这小子不会做人,日后须得防着他点。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少做些为妙。”
陈炳秋愕然,犹自不死心般道:“当时那么多人看着,正是出风头的大好机会,要是换做我,决计不会白白放过。”
聂沉心下暗道:“你却不知道我现下最不想的就是出风头。”当下也不说透,只是道:“一时的风头,不出也罢。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人世间鬼域伎俩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家一团和气,才能一致对外,我可不想临到哪一天和人拼命的时候,背上却被自己人捅一刀子。”
陈炳秋叹道:“以前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懂,现下看来,你倒是懂得比我还多。”
聂沉呵呵一笑,不再多说。
回到医馆,聂沉见聂方氏精神头好了些,便和她说了自己应聘的事情。
聂方氏颇感担忧,道:“沉……”刚说了一个字,省起旁边还有外人,忙又道:“凡事小心一些,若是觉得这差事不合性子,那便再换一份。”
聂沉笑道:“听娘的,我先干一段时日看看。”
如此再无多话,聂沉第二日到凌府报到,给他安排差事的还是蓝立,带着他在府上转了一圈,边走边说。府上的护院武师共有一百多号人,分作天地人三字队,蓝立是人字队的把头,上面有一个副总把头和总把头,下面则是五个小队把头,甲乙丙丁癸,各安其事,聂沉分在人甲小队,工钱是每月三两银子,小队把头叫做乐光。
聂沉边听边记,心下暗暗乍舌,这凌府光护院武师就有一百多人,其他的杂役散丁恐怕更多,这要是换在前世,都能搞一个家族企业集团公司了。
不知不觉间又转到了演武场,凌公子却是早已在场上舞了一会枪,此时见聂沉过来,拄枪于地,道:“邓兄弟,我等你多时了。”
聂沉微微一愣,道:“凌公子有何见教?”见她额上薄汗,脸颊晕红,一双大眼更显英气,心道她若穿上女装,必是个绝色的美女,却何必整日价舞刀弄枪,与些臭男人混在一起?难不成凌家大老爷就不管管她?
凌公子正待答他,却见他那贼眼在自己身上溜来滚去,不由眉头一蹙,指向场中的石墩道:“昨日没见着你单手举墩,现下你歇了一夜,也该缓过劲来了吧?”
聂沉暗叹最终还是没逃过这一节,无奈只好上前。
这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到得近前,脆声道:“小……小……小公子,老爷唤你哩。”她本待叫“小姐”,可见自家小姐枪头猛地一顿,连忙改口叫小公子。
凌公子皱眉道:“唤我作甚,我可忙得紧。”
那丫鬟道:“老爷说今日殷少爷要来,要你回去梳……梳洗一番,见见他。嘻嘻。”这丫鬟倒是嘴快,总能硬生生地止住话头,临到嘴边的“梳妆打扮”,再出口时已变做了“梳洗”。
凌公子更显不耐,摆手道:“要见他自己见,别来烦我!”
那丫鬟道:“老爷倒是想见,不过上一回殷少爷总是心不在焉的,还伸长脖子张望,不知是盼谁出现,老爷气得紧了,说道这小子认真该打,一点正形都没有,下次再来,便叫小公子亲自出手,教训教训他。”
凌公子瞪她一眼,道:“鬼丫头,我爹当真这么说?待我回去问问。”
那丫鬟顿时慌了,求道:“玉儿知错啦,小公子饶过我这一回吧。”
凌公子这才嘿嘿一笑,在她那嫩脸上拧了一把,道:“那就罚你回去跟我爹说,就说我出去打猎了,算那姓殷的运气好,这一回本公子的长剑便不往他身上招呼了。”
那丫鬟苦着脸却不就走,显然不敢回去当面扯谎。
凌公子不再理会,经此一岔,她似乎变得有些心神不属起来,也不叫聂沉再单手举墩了,将手中长枪往旁边一靠,转身去马廝牵出一匹骏马,翻身而上,口中喝了一声“驾”,就此绝尘而去。
那丫鬟嘟着嘴,看样子都快哭出声了,正主都已经走得人影不见,她再留也是无用,只好蔫蔫地回去,向凌大老爷复命。
聂沉隐约看明白了些许,似乎那殷少爷对凌家小姐有意,凌大老爷也暗中许可,只不过“凌公子”却对他不感兴趣,听说他要来,立时便躲了开去。想来那殷少爷应该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要不然也不会入得凌大老爷的法眼,只不知那人是不是生得一副丑样,竟然能令凌大小姐望风而逃,连看他一眼的**也没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人的背景只怕比凌家更加深厚,就算相貌不般配,也能拿家世来弥补。
一瞬间想得有些远,聂沉苦笑摇头,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八卦了,分析这么多有用吗?
蓝立见凌公子走远,接着又带着聂沉熟悉环境,兼而告诉他,凌府里哪些地方是护院们的巡查范围,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一天上工的时辰有多长,什么时候交班,平日里该做些什么,还有什么是一定不能做的,劈哩叭啦一大堆,不一刻便说得聂沉头昏脑胀,暗道大户人家就是规矩多,放个屁都要捂紧了,可不要熏坏了宅子里的花花草草。
他原本就是个受不得束缚的性子,约略记住一些,大部分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只是想,我这人还没老啊,怎么记忆力就开始衰退起来了?
好不容易捱到晚间,第一天的打工日子才算是告一段落。
聂沉从后门出来,以后上工下工都要走这里,转眼见此地离正街已经甚远,几乎挨着边郊了,心下对凌府的占地之广又有了新的认识,辨明方向,慢慢回陈氏医馆。
蓝立曾和他说,待得习惯一阵,他便可以搬到凌府里武师们居住的偏院里来,聂沉想了想,最终还是拒绝了,一搬进凌府,那就是全天候待命状态,他刚从云仙谷逃出来,委实不想再回到以前那些个受尽约束的日子里去。
天边的夕阳衔山欲没,倦鸟于晚霞之中归巢,城里犹自响着最后一拨的吆喝叫卖声,此地往西是城郊,往东是街市,平静与喧嚣于此处分界,泾渭分明,互不交涉,聂沉踏步其上,如同行走在两个世界,光与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