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的余生至少不会永沦入仇恨的深渊里。
那是他欠她的,所以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他要亲手,用他的鲜血和生命,将她从仇恨的渊壑中拉出来。
只盼她能念惜二人的旧情,在他死后,放过他的子民。
他举目望天,月色正明。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忽然翻转手腕,“锵”地一声,抽出她腰间佩剑。
剑发龙吟,凄清悲亢。那剑吟声如似发自他心中,是他心底那一声沉郁的叹息,透过双掌传透到剑身上,激发出这一声剑吟。
——这是她此行专门为他准备的剑吧?青色的剑身上流光幻彩,竟隐然浮雕着一只龙的图腾。
“柳儿。”他痴痴望着她,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那沙哑的嗓音听来却是那样的温柔、又那样的无力。他最后看她的目光中,竟隐约透着某种哀恳的意味。
他什么都不必再说,她已在一霎间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明白了他最后未出口的请求。
他求她饶过他的子民。
她的心底忽然又泛起一种久违的柔情。那缕柔情如烟如雾,层层漫涌上来,在一霎间占满了她的心。
她尚沉溺在这久违的温柔情绪中,还未及缓过神,却见清光蓦地暴起——段无风双掌已倒握那柄青锋,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胸口!
她的心猛然间一震,口唇微微翕动,却仿佛已在一瞬间失了声。
那柄青锋如此凌厉、如此决绝地直刺左胸心脏部位。从那准度与力道,都能窥出,握剑之人赴死的决意!
这一剑刺下去,那三尺青锋必将贯穿他单薄的身躯,尽饮他胸口热血、噬尽他的生命!
她仿佛在一瞬间成了一个武功尽失的柔弱女子,她的心被无边无际涌起的巨大悲伤与恐惧的情绪攫住,甚至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已消失殆尽!
寒光如雪,刹那间映亮段无风的面容。那清寒的剑光下,他的面容仿佛仍如昔日那般清俊若神、温润如玉——这一幕,宛如是当年乞塔城夜下那一幕的重现。
然而不同的是,这次刺下这一剑的人,却是他自己!
这次,再也没有人会放过他一命——因为,他完全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生机!
然而,她并没有看到他胸前热血如花盛放的景象。她只听到一声慑人的响音,在荒芜的庭院上空回荡。
便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忽然亮起了一痕温柔的光。
宛如湖波中澹荡的月影,犹似处子初燃的秋波。
当它近前的时候你浑然不觉;当你察觉到之时,那光痕已然掠夺了你的性命。
五明子方才便险些在这抹看似温柔的光下送却了性命,他们自然醒觉到它的危险性。
然而这痕光此刻却只是轻轻震开了段无风手中那柄青锋,阻止了他向自己刺下的、那抱定必死之心的一剑。
那个力道是那样的轻柔,以至于当段无风全力向自己刺下的剑锋被这痕刀光弹开之际,他的虎口甚至都未感觉到太过疼痛。
一击之后,那抹光痕便又掠回它主人手中,重新化为一柄三多尺长的弯月形短刀。
段无风微微一愕,随即转过身,望着那柄弯刀的主人、那个身着黑衣的俊秀年轻人……目光最终落在他身旁的红衣女子、他唯一的侄女身上。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不忍心,再怪责于他们。
五明子见状,立即挺身上前,阻拦在筠悒与段无风这对叔侄之间。
须臾后,那黑衣女子才终于从方才那一刹那的悲恸与震惊中缓过神。她遥遥凝视着这个红衣女子,黑纱后的双眸中竟缓缓透出一丝笑意。她的语声似乎又恢复到先前的轻柔与温和:“这位姑娘,莫非是本座的妙水使放了你?”
筠悒神色冰冷,淡淡答道:“与你无关。”
“呵呵,很犟呢……果然有几分本座年轻时的脾气。”黑纱后那轻柔的笑音听来却似乎藏了说不出的杀机。
她忽地挥袖指向瞳影,眸光似笑非笑。就听她一字一句,缓缓而道:“那么,不如这样吧——我们不妨来打个赌:倘若你们今日能打败本座这位最得意的属下,本座不但答应放了你们皇叔,还答应你们,立刻退兵大理……如何?”
筠悒眼色震动,怔怔抬眸,盯着瞳影:高手间过招,往往于瞬息间决生死。他与箬恒二人联手,或许与瞳影武功不相上下——这样一来,三人必将拼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瞳影却似乎毫不在意,神色从容淡定如初。便见他应声越众而出,朝她微微而笑道:“昭儇公主,为了你的皇叔、你的家国,可千万莫要手下留情啊!”
这一语宛若惊天霹雳,临头轰下,筠悒的心不由得沉了一沉:是的,为了皇叔、为了大理国,她是不得向此人下杀手了!
她转眸望向箬恒,便见箬恒眼神凝定而肃穆,看着她,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他似乎也已从二人对话之间,察觉出了她与瞳影间那丝丝缕缕的交情。那个眼神似乎在再度提醒她:为了她的皇叔、为了她的子民,此战——绝不能有丝毫留情!
夜色渐沉。风更凄,月更冷。
就见筠悒缓缓席地坐下,横琴在膝,十根玉指轻轻拨响冰弦。
那琴韵忧恸凄伤,犹如少女的思愁,渗透入庭院里每个人的心中,透裂了每个人心中那尘封往事的冰层,牵出心底那一抹悱恻的缠绵之痛来;那犹似铁石般顽固坚硬的心,也仿佛在这袅袅琴音下,化作了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