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庄园,这座庄园距离大理城也并不远。不知道这里曾经的主人是谁,但是显然,这座庄园已经荒废了许久,青砖碧瓦间铺满了厚厚的尘灰与蛛网。长长的蒿草在夜风中摇曳起伏着,更增染了这里的破败与荒凉。
在蒿草遍生的庭院内,站着一个女人。一个黑衣女人。她着一身如墨的黑衣,使她整个身形看去都仿佛融入了身后的夜色中,甚至比月光垂照的夜色更要黑郁,更要凄凉。
她袍袖逆风翻飞,萧然立在空旷无人的庭院中。一袭黑纱掩住了她的面容,然而单透过面纱后那双乌澄静明的眸子,及那裸露在黑纱外玉瓷般的额肤,便足可见出是个旷世难遇的绝**子。
只是那双澄潭般的眸子,却又是那样的寂寞。
明月无声。
寂寥的庄园中,忽然响起一阵足音。来人足步声轻盈快捷,显见都是当世武功第一流的高手。
然而黑衣女人目中却丝毫不见惊惶骇惧之色。只因来者,皆是她的下属。
还有她的仇人。
那铭心刻骨、生生世世不能忘怀,不饮其血、不得一刻安宁的仇人!
以妙水为首的五明子将段无风带到她面前后,便躬身退至一旁。
黑衣女人缓缓回过头来,目注大理国的帝王。她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在他身上缓缓游离过,每一分、每一寸,都宛若凌迟。
那个冠带煌然的男子的身形看去显得那么憔悴、那么落拓,还有一种迟暮般的苍老。
然而她的额头却依旧光滑洁净,似乎二十多年的风霜并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似乎连无情的苍天也不忍侵夺她绝世的风华。
“段无风,你可还认得本座?”她的声音在黑纱后响起,柔若一声叹息,仿佛情人间的枕畔碎语,让所有人都不禁敛息静气,不忍破坏二人间那宛如梦幻般的宁静与和谐。
只有段无风知道,这样轻柔的一声叹息中,埋藏了几多恨意、几多怨毒。还有隐藏在那袭墨夜一般的黑衣之后的杀机,都清晰无比地传入他心底。
他怎会感觉不到?他们曾是耳鬓厮磨过的情人,也曾有过一段如梦般快乐的时光……然而那一瞬的欢愉之后,此后的大半生里,他们便在无尽的怨恨与愧疚中,相互折磨着彼此。即便分隔千里,依旧宛如纠葛错缠的藤蔓,一生一世,不可分割。
只因他们曾有过那样的一段情。
段无风似乎不愿再去看她,缓缓阖上双目,叹息道:“从我闻获风声,得知明尊教有意攻打我大理的那一刻,我便已猜到,他们背后那个神秘的教主,就是你。
“来吧,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段无风一捋宽大的袍袖,缓缓开口。在说句话之时,他的脸上全无一丝惧意,有的,只是深深的遗憾与无可奈何的愧疚。
他沉沉叹了口气,补充道:“只是请你,放过我的子民。”
他一语罢,忽地屈膝,沉沉向她跪了下去。
这个在大理国地位尊崇无比的男子,居然在他的国土上,给一个侵略他家国的敌人下跪!
黑衣女子静静看着他,秋水寒潭般的目光仿佛也泛起了微微的波澜。默然许久后,她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极其凄厉,却又极端的悲凉。
这笑声持续地弥荡在这座荒芜的庭院上空,带着刻骨的怨毒,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她凄厉的目光透空而下,怆然道:“段无风,二十年前,你为了大理国而负我,甚至吝啬于开口给我一个解释;未想到二十年后的今日,在你心中最重要的,依旧是你这些子民!”
段无风一震,抬眸望着她,目中神色几度变幻,久久后,忽而苦笑起来:“原来,你早已知道……”
他没有向她解释过,那个他一直不曾开口提起过的隐秘:他并没有设计杀死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当年是死于自杀。他却也没有打算过同她解释,只因他宁愿她就这样永远恨着他——如果这足以作为失去了一切的她坚强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们今生已注定了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他已伤她太深,甚至欺骗她背叛了她的国家、背叛她的母亲。(事详“如若花解语”系列之三《情客丁香》)
他以为若是他自己不开口说起,那么她便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真相。未想到她竟然知道,早已知道……
然而纵然知道了真相后,她仍不惜投身明尊教——那个虎狼环伺之地,用尽她二十多年的青春,一步步爬上教主之位,只为了——杀他。
已足见出她有多么恨他。而这刻骨的恨的原因,却是因为爱……他仰天长叹,却忽然释然: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他们,或许也只有通过这种偏激而决绝的方式,才能再纠缠在一起吧?——宛如双生的藤蔓。
无论是爱、是恨,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又怎忍心怪责于她呢?
他痴痴望着面前这个女子——她的容颜仍然一如昔时,二十多年的光阴仿佛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然而谁又知道,在这幅艳丽的皮囊下,深藏了多少血泪、多少折磨?
而维持这样青春不衰的容貌,是否也仅是为了,在他们重逢的一刻,让他能够一眼再认出她来?
他不由苦笑:与其这样活着,忍受漫长无边的煎熬,何不如在今日,了断她的痛苦?
以她如今的身份与权势,想来,征伐的野心也足够充实她以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