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句话说得很突兀,意思也很微妙。
然而沈清照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诧异的神色。他轻轻地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青衣女子,唇边忽地滑过一声沉沉的叹息。他深深看着她,古泉般的眸中神光几度变幻,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仿佛他无话可说,又仿佛他已什么都不必说。
若湖也轻轻叹了口气。女医师的目光微微有些恍惚,缓缓道:“两年前,若湖游经江南,在西湖边认识了沈大哥。若湖第一眼注意到沈大哥的时候,看见你那时正为了替一个年幼的孤女出头,一剑击败十几个恶霸,却由于双目失明,最终被人从身后悄悄偷袭……”
“是啊,我记得。那时,是你这个不要命的傻丫头,从后面突然闯出,替身为我挡了那一剑。”沈清照嘴角微微皱起一丝苦笑,有些怜惜地垂眸望着她,眸底尽是温柔,“而你自己,却因此身受重伤。”
“最终,若湖却为沈大哥所救,被沈大哥接回山庄里养伤。”若湖也摇头苦笑,眉间神色似是欣慰、也似有无奈,“为了医治沈大哥的眼睛,若湖从此留在了试剑山庄。医者本该视众生于平等,然而七色龙昙只有一朵,救得了你,便救不了你的兄长……若湖出于私心,选择用唯一的一朵七色龙昙救治你。那时若湖与沈大哥还并无任何交情,若湖选择救治沈大哥,仅仅是因为:若湖以为,沈大哥是个真君子。”
沈清照唇角的笑容渐渐消散,目光微微黯淡了下去,声音听来似也有些沙哑:“所以,沈大哥一直很感激你。我剥夺了你悬壶济世的机会,自私地将你留下、留在我身边。在这蝇营狗苟的世上,我没有一个朋友。唯有你知我、懂我……是我沈清照在世间唯一的知己。”
“不,若湖不是你的知己……”若湖摇头苦笑着,语音却已隐隐有些哽塞,微微侧开脸道:“两年来,若湖自以为我已是最了解沈大哥的人,可是直至今日,若湖才发觉,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若湖自己的一厢情愿……”
若湖微哽的语声至此顿了顿。沈清照侧首望着她,目光微微闪烁着,却并没有接话。
便见女医师唇畔渐渐掠起一抹淡淡的嘲讽:“若湖还是太不了解你、也太低估了你……”她忽地抬起双眸,目光已是一片冰冷,“他是你的亲哥哥!而你,竟然下得了手杀他!”
她的话音忽然变得很冷、很淡,语中却仿佛含着锋锐的针芒,一瞬间深深戳痛了他的心。
沈清照的脸色刹那间白了一白。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却忽然沉默了。
然而他并没有否认,也没有丝毫要否认的意思。
许久的沉默后,他唇边忽地挑起一抹冷冷的讥诮,一字字、轻描淡写地说道:“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音缓缓垂下,落向床榻上的那具尸体。此刻,他的脸上已再看不到片刻前那哀伤与痛苦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冷的嫌恶与厌恶。
若湖冷笑道:“他虽然性格乖戾,惹人厌憎,但是若湖并没有看到他做过什么滔天的恶行;相反,此刻手上染满了血污的那个人,只是你——沈大哥。而你哥哥所杀的那些人,也是因为你!”
她眸色迷离,缓缓道:“英雄会前的那夜,我们在这只船上遭遇的黑衣人是沈大哥你一手安排的。他们重伤了你哥哥,而你便在他的伤药中下了‘碧血魇蛊’。此毒无色无味,但中者只要稍一运动真气,便会出现癫狂、嗜杀之兆,而一旦过度施展内力,便会筋脉尽断而死。
“而后,你又在他的剑上撒下剧毒——你不但要他的命,更要令到他身败名裂!……”
若湖温润如水的声音忽地冷了下去,清润的眸中此刻也凝起了一丝怒意。她静静望着他,清秀的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失望,缓缓摇头吐字:“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沈清照,你、好、毒。”
怎料沈清照温玉般的脸上不但毫无一丝愧色,眸底反而渐渐聚起一抹癫狂的笑意。他的声音蓦地激昂了起来:“我毒……哈?我怎毒得过我的好哥哥?——怎毒得过、他?!”
话声中,他的手指一分分伸出,冷冷指向床榻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那双古泉般的眸子里仿佛隐着一抹难言的伤痛,他的神色也有些惝恍失神。只听他喃喃叙述道:“你知道,我娘是我爹的侧室。她的出身并不光彩——她出身于青楼,原是一个人尽可夫的**。然而自从她嫁与我爹后,便一直安守本分、循规蹈矩,每日只是在房里面绣花练字……后来,她生下了我。
“然而我大娘嫉妒我母子二人的存在。我自幼便与我娘受尽了大娘和大哥的欺辱。我娘更是因我那十岁的哥哥而蒙上与人私通的罪名,含愤自缢于房中!……而我那弟弟——我那才四个月、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弟弟,也同我娘冰冷的尸体一起,长埋在了黄土里……”
沈清照的声音轻了下去,宛如呓语一般,喘息却忽然急促起来,猝然捂口,轻轻咳嗽着:“你还记不记得……咳咳……我的眼睛、是被毒瞎的?——是我那好哥哥,他自己幼年时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双目失明……咳咳……他怕,有一**的武功会超过他、取代他山庄继承人的身份,因此在我刚满六岁的那年,买通我的乳娘,生生把我的双眼给毒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