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就听一阵空灵悠远的钟声如自天际传来——那是昆吾钟的钟声,此刻听来竟宛如佛座前的清音,让他迷乱的心智渐渐重复清宁。
他站起身来,推开窗向外一望,就见一轮旭日已刺破了深沉的霭岚,正缓缓自东天升起。
黎明已至。就在这时,他听见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足声——那是主持司仪的二十八宿弟子,已来催促他更换礼服了。
此刻,距他与筠悒的成婚大典,仅已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瞳影茫昧地自顾自推门而出,竟浑然已忘记了她最尊敬的姑姑此时还正在书房里。
在他身后,虚合的门缝里,黑衣女子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微微摇了摇头,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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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大典的钟声响起的一刻,光明教主终于出现在昆吾殿前。
四明子、四圣女、二十八宿**及早已站在大殿中心身着大红礼裙的新娘的目光当即都一齐聚望过来。
然而瞳影仍旧是穿着平日那一袭天青色长袍,不紧不慢地徐步走入大殿内。
今日是他与妙水使的成婚大典,然而他竟未曾换上礼服——是因为视形式礼矩如无物吗?
然而对于今日早已在此地等候他多时的新娘而言,这是否也算是一种不尊重?
却见瞳影神色如常地游目扫过众人,目光淡远中透着几分清冷,嘴角甚至轻轻噙起一丝微弱的笑意。
成婚大典的礼服二十八宿弟子一个时辰前便已送至华穹宫,那便不能怨怪他们失责之罪了。然而二十八宿弟子中却也无人敢向教主开口问询此事。
所有人都只是带着敬畏与期待的目光,等待着他们的教主与即将成为教主夫人的妙水使在众人面前举行那个神圣的仪式,宣布二人自此结为夫妻。
仪式简单而堂皇,没有中原人繁琐的三拜之礼,只需割破各自的拇指,将血液注入合卺酒中,然后在众人的祝唱声中交杯饮下,便算是完成了这个仪式。
自此他们的教主与夫人将一同携手,带领明尊教走上更辉煌的明日。
他们期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如同众人所期待的那样,他们的教主此时正徐步走向高台上,走向他新娘的身边。
筠悒泓澈的眸子里盈着浅如清泉的笑意,隐在珠翳后静静凝望着他。
昨日心中的郁结与不安在新婚将要来临的这个清晨已如云烟般消散。此刻她只等待着自己的夫君从司礼的弟子手中接过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她,然后完成这个神圣的成婚仪式。
当司礼的弟子奉上酒来,筠悒方要抬手接过,却见瞳影微微一笑,双手微倾,竟将酒液自杯中尽数泼洒而出。
绛紫色的葡萄酒溅落在白玉石铺砌的地砖上,散发着清醇甘冽的酒香。
大殿内的所有人都在瞬间呆住,不解教主此举是何用意。
却见瞳影轻轻抬起手,挑下了筠悒头上的珠翳,随手往身下一丢。
在珠翳跌散在地上、发出的窸窣的脆响声中,便听瞳影以他素日清冷的语声淡淡宣布:“今日本座来此,是为了宣布……”
他故意顿了顿,侧首望了一眼红衣女子刹那间苍白下去的脸色,语声依旧冷淡,一字一句宛如刀锋般剜过她心口:
“——正式取消本座与妙水使的婚事。并从此废除她妙水使的身份,将她逐出大光明宫。”
言罢,他竟然恭敬地向自己的“新娘”深深躬身,行了一个虔诚无比的礼仪:“大理国最尊贵的公主,从今日起,我归还您的自由。
“大光明宫已不再是属于您的地方,还请您尽速离去。”
筠悒茫然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只觉此刻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与传入耳中的所有声响都宛如一场荒谬之极的戏剧、一个古怪离经的梦境,那样虚幻而没有真实感。
寂静的大殿内没有人敢出声。教主的心思他们从来无法揣度,更不敢随意开口置椽教主的任何决定。
就见那个身着大红礼裙的女子轻轻抬起手,在虚空中缓缓伸向他的脸,仿佛为了验证自己此刻是否身在一场荒诞的梦中。
然而瞳影却是悠然地退开一步,冷冷拂开她的手。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地传入她耳中——
“清醒一点吧,段无邪。”
段无邪。这是属于她皇族公主的名字。
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真名?筠悒怔怔抬起眼,有些惶惑地望着他。蓦然间想起:他早就已经知道。
此时,无人敢发出一声哪怕极其轻微的响动,所有人就像木偶一样静静僵立着,一齐惶恐地欣赏着这出没有丝毫喜感而漫长持久的戏剧。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没有人敢眨一下眼。
直至过了许久以后,筠悒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想清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尝试着想更加坦然地接受这一幕诡诞可笑的戏剧,然而泪水却不觉间如珠线般从眼中滚滚滑落。
她所有的尊严、骄傲与矜持,都被眼前这个男子淡淡的几句话语撕扯得粉碎。
她甚至忘记去感受羞愤、体验心中那本该随之涌现的极其强烈刻骨恨意,心便被满满的哀伤充溢得再无一丝空隙去盛放其它情绪。
她顾不得拭去脸上的泪痕,甚至似乎忘记了自己此刻在众人睽睽目光注视下狼狈仓皇的样子——这个大理国最尊贵的、受万千子民敬仰颂念的公主,此际竟宛如一个弃妇一般,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去拉扯他的衣袖,语不成声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