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皇叔也不可以吗?”她迟疑着,稚声问。
“任何人都不可以。”少年的表情是极其认真的,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还待再问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宫人们杂乱而细碎的足声。她一惊之下,急忙转过身去,然而当她再回首之际,却已不见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犹似已隐入了这片深浓的夜色中,在树荫下、在花丛中、在假山后,仿佛无处不在。然而她的目光却再也搜寻不到他的身影。
在他消失的地方,空气中依稀弥漫着一种奇异而淡泊的香气。
“我的妹妹,请你记住,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他最后的声音直接传送到她心底,未待她去仔细品味清楚这话中的真意,时光的画面仿佛瞬息定格,然后飞速将她拉转去另一个时空。
夕阳稍不留意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浓墨般的夜色徐徐铺展开。夜穹中不时劈下一声声惊雷,偶尔交杂着几道闪电,雪亮的电光将在雷雨中奔跑的少女的脸色映得惨白。
她打小便最怕打雷,那轰鸣的惊雷声总让她没来由地心生惧意。在幼年时,每当天上打雷之时,她都要皇叔搂着,方能入睡。九岁那年,她因缘得遇游历至大理的紫云真人,紫云真人的独门心法“优昙真气”能驱逐她体内寒气,令她自娘胎出来便相随的体疾不药而愈。她皇叔与她父亲年轻时游闯江湖,肝胆相照,有着寻常的皇室兄弟无法相比拟的生死交情(事详“如若花解语”系列之三《情客丁香》)。自登基后,皇叔便苦研医术,却仍是未能根愈她这先天性的顽疾。皇叔权衡之下,终于答允让她随紫云真人上山学艺,此后在江湖上闯荡历练,对她而言或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九岁便拜入师门,师父为她起名“筠悒”。在十年前,某个也是这样雷雨交加的寒夜里,一个气质高华的老人叩响了她与师父居住的草庐的门。
她应声前去开门,便见那老人怀中抱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身上中了十几处剑伤,全身都缠裹着厚厚的绷带,然而昏迷中仍执拗地紧握着怀中两柄短刀,不肯有丝毫松动。
那夜,师父吩咐她先入内室照顾那个伤重昏迷的孩子,随即在厅中为那老人斟了壶茶,二人便坐下进行了促夜的长谈。
她听不清师父与那老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便径自在房中照看那个男孩。那男孩即便在昏迷中,依旧紧紧蜷缩着身子,侧身向内而卧,全身不住颤抖,口中梦呓般地、吐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紧紧抱着怀中的短刀,仿佛那双短刀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用热毛巾为那男孩洗去满面的尘污,发觉那男孩的容貌生得竟是极为清秀,睫毛修长,只是看那身穿着,却不像是中原人。
翌晨她起身时,便没再见到昨夜那个老人,而那个小她一岁的男孩自那日起便留了下来,拜了师父为师,自此成为她的师弟。师父为他起了个名字,叫“箬恒”。
刚入师门的几个月,那个生着一双漂亮紫色眼睛的自闭的孩子一直不肯与她说话,她尝试着与他交流,然而那孩子一开口便是几句冷冷的讥嘲。
随着时日渐长,她渐渐了解了那个男孩的身世:他本名叫山本泷魅,来自大海对面、那个叫作“扶桑”的国家。他的父母兄姊都死于国中的一场政变中,唯他一人活下来,为扶桑国一个杀手组织所救,并为其卖命效力。
不知为何,他小小年纪,却身具奇高的武功。这次奉命随一行杀手同来中原出使任务中,被玄隐老人打败,玄隐老人怜他年幼,救下了他,但由于他避世已久,不愿再涉入江湖纷争中,便将他送来老友紫云真人隐居之处,请求紫云真人收他为徒,并代为照顾这个异族孤儿。
几年中,她与这个师弟渐渐熟悉起来。箬恒虽然仍是常常沉默寡言,却早已再不是她初见时那个阴郁的孩子了。
山中不知时日长。不知不觉,便是七年过去。这**又偷偷溜下岱山,预备去陇城买些衣物首饰。途中却遇上一个头戴面具的黑衣人,那个陌生男子告诉她:她师父今日将被她最喜欢的人杀死。
她虽将信将疑,心中却感到某种莫名的不安与惊惶。一路奔回草庐,谁料半途中天空却忽然打起响雷,不过黄昏,天色便忽然黑沉了下去。
惊雷怒电之中,她魂不守舍地一路狂奔,衣衫尽被雨水淋得透湿。待奔至山坳那间草庐中时,天色已然黑透,整个天穹犹如被化不开的浓墨层层浸染。
如墨的夜穹中不时有闪电裂空劈落,那忽明忽暗的电光将草庐内的景象映照得宛如地狱般可怖!
——仿佛魔神巨大的狼毫浸饱了艳丽的红浆,将这间洁净素雅的草庐误当为宣纸,在其上恣意涂洒!
“师父!”她望着遍屋的殷然血色,凄然尖叫出声——师父遍身血迹地倒在将要倾塌的草庐的某个角落中,四肢与头颅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犹如一具被人拆散的人偶!
她疾步奔近师父尸身前,发现师父扭曲的脸上,那双眼睛犹自大睁着。然而最后定格在她眼里的,竟是一抹安详宁蔼的神情——宛如这么多年来,在注视她最疼爱的两个弟子时,眼中时常流露出的神色。
“师——父——!”凄厉的悲啸声震透了残败的草庐,在雷电交加的夜空中远远回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