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子下意识地抬起头,在昏暗的烛光下静静凝视了他一刻后,便立即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推开门狂奔而出。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如雷。
仍旧寂静空旷的寝殿内,只余下那个茕孑而立的、青衫宽缓的男子,轻轻抚摸着怀中那条水红色的丝缎——他的动作仍是如此轻柔,充满疼宠的意味,然而那双冰蓝色的重眸里,却有着宛如冰雪般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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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昆吾钟响起后不过须臾,昆吾殿中所有人便都已聚齐——包括那个身为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的红衣女子。
帷幕后的那张面容看去仍旧略显苍白,瞳影的声音也依然有些虚弱,然而这分毫不能影响他在教众心目中的威严。
尽管教主的武功尚未完全恢复,然而此刻大殿之内的所有人都仍旧恭敬地向着他行礼叩拜,神态举动间没有一分一毫的不敬之意。
筠悒此刻也站在其余四明子之间,随同众人一起,向着帷幕后那个人影山呼叩拜。
帷幕后玉座上的男子挥手示意众人免礼起身后,就听他淡淡说道:“想必大家近来也都已有所耳闻:新任武林盟主沈清照已于前日,统帅正道中人驱逐了我教驻扎在华山与崆峒两派的弟子。于今这两派在几月前的战役中生还的弟子都已尽数迁往中原,沈清照在金陵城郊为他们修造了一座别苑,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这座别苑之中。
“如此一来,正道的势力便更加集中了。我们若是想将他们逐一攻破,便也就更加的艰难。
“所以,我今日急召大家来,便是要与大家共同商讨一个对策:如何彻底清剿正道武林在江北的势力。”曈影目光凝定,肃容说道,“今日戌时三刻,请五明子与十位长老在此集合,共议良策。”
“教主,”他一语即落,便见妙风越众而出,俯首奏言道,“这恐怕,不妥。”
曈影冷冷看了她一眼:“何处不妥?”
妙风飞督了筠悒一眼,开口答道:“教主前次受袭之事尚未彻查清楚,筠悒姑娘至今身份未明,如今这么大的事,如何可以……”
曈影毫未作怒,然而不待她将话说完,便截口打断她,淡然道:“筠悒是本教的妙水使,居列五明子之一,本教决策大事之时,怎可独缺了她?”
妙风话音一窒,随即拱手退下,不再出声。转眸望向筠悒之际,那双深碧色的眸子里却依稀绽露出一个深浅难测的笑意。
那笑容倏闪即逝,却让筠悒背脊陡地升起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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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夜空中月色如洗。
潜龙亭孤零零地伫立在万圣峰顶,四季如恒。厚厚的绒帘从四面垂落,隐约可见亭中透出的那一点暖黄色的光火。
那便是这座遗世独立的小亭中、整个万圣峰上,唯一一点光火了。此外,便是无边月色、与万里寒光。
通向万圣峰的山腰上,一袭青影正沿冰阶拾步而上,宛若一个闲庭信步的仙人。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敛去平日那不可一世的霸气与杀气,悠然徒步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万圣峰上那万年不变的寒冷与终年覆盖的茫茫白雪,是这苍莽浊世间、这危机四伏的大光明宫中,他心灵最后的、一点宁静的慰藉。
万圣峰顶,是整个大光明宫气温最低、最寒冷的地方,也是明尊教的圣地之一。普通教众没有资格进入这里,而他,就只带过一个人登上过万圣峰顶。
那个红衣女子此刻就正坐在潜龙亭、他平日常常独坐一夜的地方,顾自斟酒独饮。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然而红衣女子并没有回过头去。
曈影缓步绕至她身后,俯身轻轻夺下了她握在手中的那只酒杯,蹙眉劝道:“莺粟酒是毒物,应当少饮为益,多则上瘾。”
便见筠悒微垂臻首,那双泓澈的明眸中,此时仿佛也染上了一层微熏之色。
红泥火炉内火舌静静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兹兹声响,酒香缥缈四溢。
那醇酽的酒香中,似乎还透着一种别样的、温暖而又靡昧不明的气味,静静弥绕在整座小亭中。
美酒被五根纤细的玉指高高擎起。就见筠悒目注那杯中流光沉荡的酒水,忽地慵然一笑,樱唇半启,幽幽吐字道:“你,不就是我的毒么?”
她的声音轻如呓语,语中透着七分醉意,三分自嘲。
曈影默然凝视她一刻后,忽地倾下身,托起她丰润的下颚,凑唇吻了上去。
然而只是一个瞬间,筠悒便已扭过头,避开了他的唇。
她坐正了身子,微微侧开脸去,眸中那层迷离之意转瞬间便隐退无踪,双颊旁因酒气而激起的红霞也逐渐散去,脸色苍白一如亭外雪色。
曈影定定看着她,目光渐渐冰冷如雪。忽地一拂衣袖,将杯中酒水一泼而尽。
筠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再度抬起手,又待去提起红泥火炉上正在温热的半壶酒。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那尊龙泉青瓷酒壶,便听“嗤”一声,酒壶当空划出一道长弧,便一声脆响,锵然砸落在亭柱下,裂为碎片,酒水登时倾泼了一地。
青袖缓缓垂落,曈影在她对面揽衣坐下后,冷冷道:“以后,不要再喝这种酒了。”
筠悒怔怔地望了他一刻,脸上的惊疑之色才终于渐渐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