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启喝了半个多月的药汁。
未玖的理由是她刚醒过来,身体虚弱,需要调养。
这日后启去长阙殿望着桃树的绿油油的叶子,感叹这树什么都好,可惜了被未玖整得结不了果。感叹了会儿,她一回头,就见未玖又端出来一碗褐色的粘稠的药汁。
后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未玖将药放在树下的小几上,慢斯条理地道:“你忍心,糟蹋丞烨的心意?”
这一名字一说出来,后启怔了一会儿,脑海里闪过八万年前章檀谷里一片血海荒寂苍凉的场景。
那个时候,后启刚满三千岁。碎和说后启这么个年纪该是活泼点才好,让她出去找个宠物回来养。后启出门四个月,走到毕方鸟的族地章檀谷,终于让她遇上个不错的宠物。那宠物名唤丞烨,一百来岁,是毕方鸟族长最小的儿子。
可惜了,那晚她欢喜地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去太华山,还没听到那只小毕方鸟的回答,第二日,晨光熹微里,毕方鸟就被重明鸟屠族了。屠族用的法阵,把章檀谷困在里头,只一会儿功夫,章檀谷就变成了血海。
那个法阵,后启只在未玖的藏书里见过,是顶古老的法阵,叫涂靥。
后启拢了拢袖子,似是有点冷,问:“你刚刚说什么?”
未玖瞅了后启一眼,道:”他知道你要醒,药草是他寻来的。”
后启立马堆起笑来,像是一朵白云缓缓染上霞色,“你不早说!我喝就是了。”
待后启喝完,未玖瞅着后启眼睛黑亮澄澈,巴巴地瞅着他,便问:“想听?”
后启点点头。
未玖正经坐直了身子,开口说了第一句,让后启又怔了一下。
“重明鸟一族被他灭族了。”
后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傻傻地笑道:“不错不错这能耐也忒大了,不愧是当年我看中的宠物。”
未玖淡淡瞅了一眼后启,接着道:“他在这里住了两万来年,回了章檀谷。灭族的事情过去不久,就八百年前。”
后启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也不知道他现今是何模样。我走时白白嫩嫩的像个糕点团子,这么久了可别长残了辜负我一片苦心。”
“所以,你就只担心他的皮相?”
后启干巴巴笑道:“要不是他长得好看,我也不会一眼认定让他做我的宠物。可是如今一晃眼,他长大了……”
这个宠物,是做不成了。
后启苏醒之后的第二十七天,山里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弥漫出的雾气将半个山脉都隐起来,朦朦胧胧的。苏寞殿也隐在雾气里,仿佛幻象,风一吹,就没了。
苏寞殿的殿门虚掩着,一个男子在那儿立着,望着殿门。他穿墨红的锦袍,墨发用一根紫色的绳随意绑起。万年岁月似是不曾流逝,他来,仿佛只是来见昨天才见过的那个人。
那年章檀谷中,寒冷的月光透过院中梧桐树稀稀疏疏的枝桠落在地上。
后启一身婢子打扮,欢喜地道:“殿下,你喜不喜欢阿启?”
他愣愣地,道:“你很好。”又补充道,“做侍女做得很好。”
后启那时眼睛亮亮的,道:“殿下,我告诉你件事,我费尽艰辛来到你身边,是问问你你愿意跟我去太华山么?姐姐说我可以养个宠物,我寻了好久,觉得你最好。”
太华山他知道,是父神曾居住的灵山。然而他听到的这个“宠物”让他觉得有些羞辱,“荒唐!”
后启有些生气,反驳道:“你毕方鸟怎么了?不就是羽毛好看了一点嘛?”
说到这里她有些得意,又道:“给你一天的功夫想,你若是不愿,我就去你父君那里把你要过来。”
他那时小,认真想了一夜也只想到原来阿启不是他寝殿里的侍女,是太华山来的。最后终于要睡着的时候,后启闯进来,将他喊醒,他从未见过后启带着惊慌又有些坚定悲悯的眼神。
她抱着他,沉重道:“殿下,你不要出这个屋子,我会护你。”
说完这句,她的身影隐匿不见。
厚重的轰鸣声似从天际隐隐传来,他隐隐知道出了什么事,重明鸟一族与毕方鸟一族交恶已久,现在这架势,十有八九是重明鸟又打过来了。
只是,阿启为什么要那样说?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一小会儿。天地浸在一场红光里,他只觉浑身各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痛得厉害。
或许,或许……或许什么呢?那时纷乱的猜测涌进来,漫天盖地的恐慌占据了他的身心。
等一切平静了,他扶着墙,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让他打了个喷嚏。
后启半跌在院中,衣衫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她回过头来,朝他道:“丞烨。”这是后启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他的名字。
然后她缓缓站了起来,说:“我护不了你的族人,护不了你的亲人。可我至少护下了你。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你一只毕方鸟了。”
她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沾染在她的青色的裙裾上,就像被水给打湿了一样。可丞烨却觉得那似被水打湿了的那一片,分外扎眼。
“丞烨,我带你走。”
丞烨进了殿中。
后启穿着青衣,支着头在廊下看滴水。柔顺的头发慵懒地散落在肩上。听见声音,她看过来。苍茫的雾气飘过,那一身青衣,烟雨迷蒙里,穿过八万年的岁月,依旧是旧时模样。
“丞烨?”
丞烨喉咙微涩,“是我。”
“丞烨,你是我的宠物,你的事是我的事,你族人的事便也是我的事。你在太华山,等我回来。”后启将丞烨送到太华山后,曾对丞烨这样说过。这之后,丞烨听说重明鸟一族的族长与长老共十三个,一夕之间皆魂飞魄散。
后启回来一次,他没有见到。
未玖说,有些事,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那么,后启,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你衣裳怎么湿了?”后启扯过他的袖子,低头道,“快烘干去,淋了雨也不知道用神力护身!”
她抬起头来,撞进丞烨清澈的眸子里,然后,笑了出来。
“我记着有个词儿叫‘近乡情怯’,约莫就是你这副模样罢。”
丞烨脸色不变。后启暗叹了一下,能攒着劲儿攒八万年将一个族给灭了,有这份心思,能指望他把心里想的都摆在脸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