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之中,有山太华。
山中灵气浓厚,却没坐化出一两个精怪来,无他尔,灵压太重,普通灵物即便在山脚也会被压得魂飞魄散。偌大一座山,只住了两个上神。一个是父神嫡长子未玖。另外一个,有些说法。说是当年父神做了一个仙胎埋在太华山底,这仙胎吸取天地灵气,孕育出了一个魂魄,之后仙胎开了灵智,修炼成了上神,名讳是父神亲自取的,叫后启。
山上桃花开得晚,四月天,刚好是开得最盛的时候。长阙殿里的灼灼桃花经不住暖风来回地吹,簌簌地落了半个院子。
一瓣花刚巧落在碧色的茶杯里,打了几个旋儿。未玖把那茶倒了,倒完不算,连带这个碧色小巧的杯子也扔了。杯子扔出去没有落地,到了一只修长的手里。那手指骨分明,秀巧玲珑。“真是败家。”后启夸张地摇了摇头,把玩着茶杯。
“后启!”未玖没有抬眼,“你可知错?”
后启收起了嬉笑的神情,端坐在未玖面前,道:“知。”
未玖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自己魂飞破散不要紧,但是碎和一定要救下。然而我毕竟没有救得了碎和。”六万年前魔君南襄折攻入天界,适逢天劫降下,碎和为了化解天劫祭了自己的元神。
未玖袖漫不经心地掸了掸鸦青的外袍,许久,才道:“你性子,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
后启觉得未玖不待见她,这不待见她的原因,和她的身世有关。
她记得,父神统共跟她说了两次话。
第一次,她初开灵智,无边无际的黑色虚空里,父神对她说:“此后,你便叫做后启罢。”
第二次,他说:“我大限将近。也不算将近,约莫还有个几万年的样子。天地格局秩序初成,我只怕以后还有什么劫数。阿启,你的魂魄由天地孕育,我羽化后,便将些神力承于你身上,日后若有大劫,也易解。未防你心智未成,借神力闯出些祸事来,你去经历千世劫数,时间嘛,对你来说是长了些,十来万年。你去吧。”
这最后一次,说得颇多。
后启总结了几点内容。一是父神要羽化了;二是她的魂魄由天地孕育,是继承父神神力最好的器具;三是,她要历劫,历劫之后便可以出世,离开这个黑黢黢的地方了。
刚刚好后启总结完这三点,一片白光过去,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醒来时,她化成了一个女童,茫然地看着碧山蓝天。
那时,父神已经不在,她还没有见过父神的模样。
那时,她周身神力浓厚,带着父神的气息。
她是父神料理后事用的,也可以说是为了父神羽化而存在的。而未玖作为父神的儿子,瞅着这样一个为了自己亲爹羽化而存在的女子,心里自然应该有些膈应。
是以,后启平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会到长阙殿里来。若是见到未玖,顶多打个招呼,绝不会多说一句话。
今日在此,是因为她在长阙殿里苏醒。然而魂魄修修补补六万年,有些事已经不愿去计较。就算未玖不待见她,日头照样升,花儿依旧开,日子仍要过。
还有,碎和不在了。
与天同寿的上神,总要多说说话,多找点事情做,才不会觉得孤独,觉得魂飞魄散也是一个很好的解脱。比如她,比如未玖。
想到这一层,后启顿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绪。
那边未玖已经进了屋。纷繁花瓣簌簌飘落间,后启这惺惺相惜的情绪里升起一股挫败感。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疑间,未玖端了个碗出来,碗里盛着粘稠的褐色药汁。他将碗递给后启,道:“喝了它。”
后启眨巴着眼不明白。
未玖问:“我喂你?”
后启识海空白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未玖坐在她身旁,递上汤匙。
后启张开嘴,接着夺过药碗,咕哝道:“我自己喝就好。”
埋头将药灌下去,后启用袖子擦了擦嘴,看见未玖嘴角噙着笑,他道:“阿启,你这样,很好。”
他又皱起眉头,问:“你怨我么?”
后启自未玖说了那句“我喂你”的时候脑子就和一团浆糊差不多,此刻他问她怨么,后启“啊”了一声,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未玖又问了一遍:“阿启,你是不是,怨我?”
这回后启明白了。
八万年前未玖让她经历百世之劫,只最后一世,赶上天劫降下,她魂飞魄散了六万年。
“不怨。”后启道,“后启只是不相信,碎和真的走了。”
未玖不再说话。
后启起身回到了阔别八万年的苏寞殿。
殿里幽静如山间深潭,仿佛还能嗅到八万年前那个冬天的寒气。洁白的小花开满了雨泠树的枝头,花瓣落了半个院子。凉风穿过,吹起后启青色的裙裾。屋内一尘不染,梨木桌上放着瓷白茶具。月白的幔帐搭着,锦被也是暖的,后启觉得有些累,躺下慢慢睡着了。
大概是元神不久前才修好,后启睡得极不安稳。模模糊糊中,她似是站在太华山的山顶上,看见一个人影将一个圆滚滚的蛋沉入山底,她该是认识这个所谓的影子的,却又记不起来他是谁,等她想要看清男子容貌的时候,周围的景又变了,诡异斑斓地,呼啸着从她身边而过。
忽见一少女从太华山顶一跃而下,鼓起的青色衣衫在太华山雪景的映衬下,微微有些刺眼。那年腊月,她不过三千岁,看着六界八荒也不过才看了三千年,便开始了两万年的百世劫难。后启突然觉得有些痛,她皱了皱眉,便看见诛仙台上红衣白衫的碎和祭了自己的元神,一寸一寸化为了飞灰。后启压住心口突突的疼痛,费尽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倒下,神智却渐渐恍惚了。
这恍惚的功夫,后启一下子又觉得有些清明,甚至琢磨出了刚才看到的人影约莫是父神他老人家。
这样琢磨了一会儿,仿若听到一声铮铮琴音,后启顿觉灵台清明,更醒起那琴音是未玖的六弦桐木琴奏出的。
然而未玖没有在弹琴,无边无际的虚空里,他就坐在后启身边,一片一片、不急不缓地修补着她的魂魄。
后启道:“我刚才约莫是做了个梦吧……你殿里的桃树开花了么?”
那坐着的玄衣男子道:“将要谢了。”
后启便有些高兴,道:“我做的梦一向应验。我还梦见你不高兴要把一个茶杯给扔了,我又给接住了。”
那男子便问:“你还梦见什么了?”
后启默了一会儿,道:“你说我身上那些父神留下的神力为什么救不了碎和呢?既然它消失了,碎和为什么还会羽化?”她看着未玖的眉眼,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来。
她道:“你别伤心,你虽然不待见我,但是至少太华山上,我们俩还可以作伴。”
那人应了一声:“嗯。”
后启脑子不清楚了,问:“你是谁?”
那人便答:“我是未玖。”
“哦,对,你是未玖。”后启道,“我的魂魄你都能帮我修补回来,那碎和的一定也可以。”
那人声音有些落寞,道:“回不来了,不会再回来了。”
那人又问:“你不困么?”
“是有点。”
“睡吧。”
未玖替后启掖了掖被角,收起桐木琴,悄无声息走了。
后启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