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宗主来到这儿,怎能不好好招待?”那白衣客手持羽扇轻轻一挥,道:“小钟,上茶。”
坐在他面前的,正是如今蓬莱仙宗的掌门董白华。
“最近蓬莱岛附近海鲨数量激增,弟子都不敢出海,是以我特地御剑而来,向先生求购‘驱鲨粉’。”
那名唤小铮的小厮将一盏茶端了上来,董白华双手接过,神态恭敬。
“小钟,去取一斤驱鲨粉。”白衣客将羽扇一摆,那小厮会意,垂首倒退了出去。
有一股浪打来,船身摆了一摆,白衣客透过窗子望了望着外面的大海,道:“奇怪,这还没到海鲨繁殖的季节。”
在这“金羽”号上,他是惟一的主人,因此哪怕是董白华这种一门之主也得遵守他船上的规矩。
眼前的书生看起来二十出头,羽扇纶巾。虽然明知他不会武功,但这“南海第一智囊”手下高手如云,何况这金羽船上处处都是致命机关,董白华一举一动都不能大意。
他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金叶子放到了身边的桌子上。
“哦?”白衣客轻摇羽扇,朝着金叶子瞟了一眼,道:“董宗主有何疑惑?”
金羽船上的规矩,一片金叶子一个问题,这一斤驱鲨粉值两枚金叶子,剩下一枚多出的自然是问题的价码。
“我怀疑,是有人用‘御魂术’操纵蓬莱岛周围的鲨鱼。”董白华眉头紧皱。
“所以?”白衣客停下了摇动羽扇的手腕。
“我怀疑。”董白华咽下了口水,思量了片刻,还是犹豫着说出了口:“是孟白霜。”
那白衣书生先是一愣,继而又摆动起羽扇,气定神闲。
“除了他和我,我想不出‘白’字辈弟子中谁还有这等修为,他回来了。”
“没有。”白衣书生手握扇炳转了一圈,十分果断的回答。
“不可能。”董白华斩钉截铁的应答,然后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白衣书生只顾轻摇着羽扇,不置可否。董白华这才恍然,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桌上,冷静道:“先生凭何断定?”
“我有朋友在中原看到了他,与他擦肩而过。”
“谁看到的?”董白华一边提问,一边从怀中掏金叶子。
“相信我,是王少陵。”白衣书生放下折扇道:“董宗主也算是常客,这个答案算是送你的吧。”
“‘少陵剑侠’,他们交手了?”董白华掏出了两枚金叶子放在了桌上。
书生哈哈笑了起来:“董宗主您说话真有趣,这么大个江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见面就会交手。”
“那,少陵剑侠是在哪遇见孟白霜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董白华的语速加快,声音提高,明显的有些紧张。
“这个我不能说,望董宗主谅解,我并不只是做你一家生意,保护客人隐私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董白华冷笑了一声,他一掌拍上了身边的木桌,那木桌四分五裂,金叶子散落了满地。一股杀意瞬间迸发而出。然而就在这一个瞬间,董白华感到黑暗的船舱里,四面杀意环绕,竟是指向自己全身的要穴。
董白华收回了自己的五指,冷静了下来,四面环绕的杀意也在这一瞬间销声匿迹。
气氛有些尴尬,那名唤小钟的小厮飘了过来,捡起了地上散落的金叶子。
“先生可听说了长安的事?”董白华理了一下衣袖,缓缓道。
那白衣书生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淮阳候此去长安面圣,心腹三十六天罡暗中保护,可是这些天,三十六天罡一个个离奇死亡,眼看着梁伯仲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他也因此置于了一个命悬一线的险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梁伯仲在长安多呆一天,他的生命危险也就越大,然而明眼人心里也都明白,圣上的心不定下来,梁伯仲没办法从长安全身而退。方寸之间的权力斡旋,操控者亦被他人操控在局中。
“所有江湖人都以为是十八层地狱做的,然而,”董白华缓缓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而我接到消息,三十六天罡死状奇特,竟是浑身被烧焦,宛如遭受雷击。”
说到这儿,白衣书生的手腕猛然一抖,羽扇险些都掉落了下来。董白华心中暗想:“我都能听闻的消息,以他遍布天下的消息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吃惊如果不是因为消息本身,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白衣书生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望着脚下踏的甲板,似乎想透过甲班看到船底波涛汹涌的海水。他回来了吗?从这波涛汹涌的千寻海底?
攻心为上,董白华知道纵使眼前人的心机谋略远胜自己,可是只要自己扰乱了他的心,就可以窥出他的破绽。两人交谈亦如同排兵布阵,心乱则士气萎,士气萎则阵脚麻,阵脚麻就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也未必。”白衣书生又摇起了羽扇,波涛拍打船身的声音从窗口传了进来:“神霄派雷霆法官林芳在一个月前从神霄派辞职,正是淮阳候梁伯仲接到圣上诏令的时刻。”只一瞬间,白衣书生便恢复了常态,稳住了阵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芳想要做什么。神霄派雷霆法官之位仅次于掌教天师,职位何其之重,让她抛弃这份责任只有一种可能:杀夫之仇。林芳是欧阳星皓的妻子,而她若以神霄派雷霆法官之位报复朝廷命官,神霄派势必会受到牵连。淮阳候梁伯仲在中原腹地淮阳一带根基深厚,神霄派远在北方,平常自然无从下手。
“芳姐,你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有多危险吗。”白衣书生在心中这般暗想,然后便放下手中羽扇,笑道:“我倒想问董宗主一个问题。”
“哦?先生请讲。”
白衣书生用指节轻敲着羽扇扇炳,缓缓道:“我说出来,只怕先生不愿意回答。”
董白华听了这话眉梢微微一颤,随即淡然道:“能为先生解疑答难实乃白华之荣幸。只是以先生这般大才都不能明白的问题,恐怕白华也答不上来。”
“非也。”白衣书生轻轻抓起扇炳,淡然道:“事关蓬莱仙宗门中机密,现在整个南海除了董掌门,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给我答案了。”
听到“门中机密”这四个字董白华心头一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所以,”白衣书生转了一下扇炳:“我不怕董宗主不能回答,只怕董宗主不愿意开口。”说了这句话,他停顿了一霎,又接着道:“窥探其他门派门中机密本是武林禁忌,然而事关重大眼前中土局势又变幻莫测,我觉得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关联。”说到这儿,他直直地望着董白华:“这个问题,关系到你,关系到孟白霜,甚至有可能关系到梁伯仲,关系到尊师的死,关系到整个朝廷还有前朝那些所有人都不愿意触碰的陈年旧事。”
说完这些话,船舱内沉默了许久。只有波涛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回荡开去。
“既然先生这问题如此要紧。”董白华握紧了五指,有些迟疑地说道:“董白华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董宗主。”白衣书生双手抱了一拳,道:“我听说,当年尊师曾经得到过一幅神奇的画。”
听到这话,董白华的身子明显一震,然后艰难地开口道:“那是一场梦魇。”
“我想问一下董掌门,你看过那幅画吗?”
“当时我在师父的炼丹房里看到过几次,幸亏我当时修为不深,还看不出画里有什么内容。可是后来我功力渐长,越来越觉得那幅画非同寻常,越看越有趣,它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迷宫在不断地引诱着我,里面藏着我梦寐以求的宝藏。”
“梦寐以求的宝藏?”听到这儿,白衣书生忍不住开口。
“不错。”董白华点了点头:“对我们修道之人而言,梦寐以求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得道飞升,达到跳脱生死的境界。那幅画,就给了我们这样一种可能。”
“一幅画竟有如此神奇。”白衣书生皱眉,手中的羽扇也停止了转动。
“可是后来,师父的情况为我敲响了警钟,我开始明白如果我太过迷恋那幅画太过追求极限,或许了落得跟师父一样的下场,我开始克制自己,有意的疏远那幅画。”
“那这么说,孟白霜弑师真的是因为一个女人?”
“不错,我至今仍记得他失踪第二天,我推开师父炼丹房的门,在炼丹炉背后躺着师父的尸体,浑身鲜血死不瞑目。眼中还布满了血丝。”
“孟白霜他妻子是南海吴家针最后一位传人?”
董白华点了点头:“吴家遭遇海难,全家葬身鲨腹无一生还,只有师妹一个人被王师叔所救,现在师妹也不在人世,南海吴家针法就此绝后了。”
“可惜,”白衣书生叹了口气:“传承千年的五大针法现在竟只剩下中土炎黄针一脉,真是可惜啊。”叹过之后,他又问道:“晚生敢问一句,那幅画现在?”
“门中出了这种绝大变故,我本想将之毁去,后来七大长老商议后决定将之封印,如今被七大长老练手封印在御风庙里,用的是本门独门封印,除非八大高手同时运用本门‘梦蝶心法’才能将封印破解。”
“那你可知道,尊师是如何得到的那幅画?或者说,是何人所赠?”
董白华摇摇头:“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除了师父本人,我们都不知道那幅画的来历。”
白衣书生皱眉沉吟良久,内心深处有无数条线断断续续、若隐若连。“多谢宗主,今日既然问了宗主这许多,晚生怎好再收宗主的钱?”说罢便放下羽扇拿起身边金叶子站起身要还给董白华。
“先生莫要客气,希望董某刚才的话能帮到先生,此外若有线索,还望先生尽快告知,董某必有重谢。”说罢,董白华也站起身鞠了一躬。
“驱鲨粉已经取来,想必董掌门还有许多门中要事急于处理吧?”
董白华点了点头道:“今日相谈甚欢,董某就此告辞,他日若有疑问,董某再登门讨教。”船舱角落的黑暗里,走出来了一名清秀少年道:“董掌门,驱鲨粉已经备好在甲板上。”
董白华说了声“多谢”,又与白衣书生互相寒暄了几句便转身走了出去。
待董白华出去后,白衣书生透过窗口看着窗外海面,直到董白华御剑飞行的背影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
“先生,你真的要回中土去吗?”小钟站在他身后,轻声道。
白衣书生转过身,将羽扇背在了身后道:“你问出了董白华方才真正想要问的问题。”如今新朝未稳,中土局势波诡云谲,一旦踏上那片故土,就没有办法漂泊四海,像如今这般逍遥自在了。
到底是星皓还是林芳呢?
白衣书生望着窗外的茫茫大海,开始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