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和,张鸢起床梳洗罢,精心挑了一件白底蓝花的衣服。流苏府经营布匹,服装打扮自然是流苏府的门面,尤其是张鸢这种在庄门口迎客的位置。
她家就在流苏府对面,过街后再向东走三百步就到了。张鸢从小就对色彩变幻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家里经济条件有限,没办法完成她学习工笔彩绘的愿望。于是,张鸢就退而求其次,想要学习染织。
“这样也好,看看人家可姑娘。”父亲点头,提起可姑娘,整个淮阳城没有人是不带着笑的。她的名字和事迹仿佛就如宿雨过后的晴空艳阳,有些温暖人心的力量。这两年,可姑娘的生意越做越大,整个中原腹地都流传着她的名声,她名下的绸缎庄、染坊与制衣铺也蔓延的越来越广。除了生意之外,可姑娘也经常四处奔走,接济穷苦人家,为灾患地区捐米捐粮。
她擅长从风云变化、森罗万象的自然中寻求制衣式样的灵感。她的每一套衣服可以自成一个世界,成为一件独具匠心的视觉艺术。不过现在,可姑娘很少亲自为人设计,不说那制衣成本,但说那设计费用,恐怕就只有富甲一方的豪绅或者是王公贵族才肯一掷千金。
张鸢每天每天上午都在流苏府门口迎宾,下午换掉迎宾人员后,她便到府内跟着师父一起学习绸缎识别或到三条街外的染织坊学习染布着色。
据说今天,可姑娘就在这流苏府里。张鸢从没见过可姑娘,但是她时常想象,自己的东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走到府门口了,她先在管家处报道,接着便与锦仪一起站到门口凝视着清晨的街道。
夜雨初晴,朝阳只吐露出一半,风打在身上还有料峭寒意。时辰还早,大户人家往往都还没有起床,街对面川流不息的都是去东边早市贩卖的小贩,间或有一些衣着干净、夹着书本去学堂读书的小孩子。
张鸢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昨日彻夜研究《历代服装史》睡的很晚,在冷风中站站反而能让自己变得清醒。有一个提着篮筐的老妪在门口停了下来,放眼朝着府内看了看,停了片刻又迈开脚步走开了,张鸢看着那远去的老妪,内心陷入了沉思。
“都说可姑娘是大善人,可是为什么穷人无法走进这道门?”张鸢思索着,她与锦仪在门口的任务便是分发玉牌。玉牌是进入流苏府的客人必须佩戴。玉牌又分为两种,一种是观赏牌,一种是交易牌。若进此门不论买绸与否,都必须缴纳五两的入门费,然后再由门内的侍女根据不同玉牌领往观赏区或是交易区。五两银子的押金在客人出门交还玉牌时会退给客人三两。
“只有有钱人才能在这里面观赏消费,归根结底,可姑娘还是有门户阶级之见。”张鸢首先这样想,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可是如果进这道门不限门槛、不分区域类别人人都可自由观赏,首先就会造成管理上的混乱。首先,很多底层百姓是不懂得欣赏的,他们根本分辨不出千金一匹的绸与一两银子的绸缎有什么区别,只是为了凑热闹。这样没有审美情趣的观赏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其次,人流量大了不设门槛就无法监督客人,那绸缎是何等贵重之物,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偷走了些许,那流苏府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想来,可姑娘的做法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说富贵人家很多也不懂得鉴赏,但经济条件相对更好,一般不会干出偷绸缎那种自毁名誉的事儿。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客人在领取玉牌时冷笑着说些讽刺挖苦的话:
“这可姑娘可真是人精!单单是每天的玉牌上,她就能赚不少钱。”
“还做什么慈善,自己跑来跑去,说白了无非是为了赚赚名声装装样子。”
张鸢听着这些话心里很不高兴,有些人就是如此,不仅见不得人家的风光富贵,也不承认别人在背后的辛苦付出。她替可姑娘感到不值,可是这些人尽管口头说,还是会反反复复的光临。因为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对这里的布料情有独钟。
商人们总是认为,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由供求关系所组成。可是张鸢知道不是,她从可姑娘设计的衣服中,看出了她对自然万物的钟爱与深情。
渐渐地,日已升天,街上人声也开始喧哗了起来。流苏府也开始稀稀落落地有了客人。
“客官您进门向左转,有人会为你引路。”张鸢双手奉上玉牌,微笑着。这些动态姿态和寒暄的话管家平常已经训练过很多次,每一个能站在流苏府前迎宾的姑娘都不容易。都是从面容娇好、口齿伶俐、姿态优雅的报名者中选拔而出。
对平凡人家而言,这样一份工作已经待遇已经算是十分优厚了。流苏府是整个淮阳城中和“接天阁”、“醉天仙”相齐名的高档消费场所。张鸢每个月除开可以得到十五两银子之外,还可以学习染织,并且有时能给父母与弟弟带一些布料和衣服。
她一个人就能抵得上父母两个人的收入,就算父母不做事,她也能罩得住一家的开销。
渐渐地,客人开始陆陆续续的进府,张鸢与锦仪二人开始忙碌了起来。
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张鸢脸上的笑都开始变得有些僵硬。趁着门前暂无客人上门,她放松了下已经快变得麻木的面部肌肉。
正想跟锦仪交谈两句,可就在这个时候,流苏府的门前又来了一个客人,张鸢忙重新堆起了笑,微微低头,不与那客人视线接触。
从衣着来看,这人应该是年轻的公子王孙。一双月白只有底边微微泛红的“月雪踏梅”,便可以体现出身份的尊贵。从靴子向上缓缓看去,只见他下摆是一片纯白,从那种白宛如珍珠的光泽以及质地来看,那料子应当是极其起名贵的“璧无暇”。
张鸢心中暗暗惊叹,虽然说流苏府的访客中也多王孙贵族纨绔子弟,但能穿如此名贵服装的也极为罕见。张鸢眼前一亮,目光继续向上挪移,触到了那一汪深碧。
张鸢心中一惊,那一汪深碧宛若天成,从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人工雕琢痕迹,宛如纯白沙漠的中心绿洲,让本来过分单调庄重的纯白色一下子迸发出勃勃生机。
“不仅材料名贵,而且设计上匠心独运,简直可以说是神品。”张鸢心中暗暗惊叹。
“公子,请问你是来……”也是张鸢一下子看呆了过去,大门另一边锦仪便开口迎宾。
那人轻轻抬了一下戴着玉指环的右手,打断了锦仪的话,然后开口道:“我来找可姑娘。”
也是明白来人身份尊贵,锦仪当下便行了一礼道:“那请公子稍等,我进去禀告管家。”
那公子回了一礼,道:“谢姑娘。”
虽然张鸢不敢抬头看那公子容貌,但她觉得那公子与这一身装束真是相配,一举一动都优雅无比,宛如无暇白壁。
不一会儿,张鸢听到管家的脚步声:“诶呦!小侯爷玉趾亲临流苏府,可真是让流苏府蓬荜生辉啊。”
“王伯客气了。”那小侯爷行了一礼,便问:“可儿在吗?”
“小侯爷请随我来。”管家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小侯爷便随管家走了进去。
待管家与小侯爷走远后,张鸢才悄悄地问:“那便是小侯爷?”
“可不是吗,”锦仪道:“整个淮阳城里可姑娘惟一愿意无偿为他设计服装的人。”
梁璧随着王伯绕过了交易场与展厅,绕过了购布观赏的客人,从右侧一条小径走到了流苏府的最内院。内院外站着两个丫鬟,院内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间小木屋,别无他物。
王伯挥了一下手,两个丫鬟会意退了下去,然后王伯对着梁璧道:“那老奴先告退了。”
“有劳王伯了。”王伯退下后,梁璧便缓缓步入院中,推开了那扇木门。
就仿佛,推开了已经沉寂的青春岁月。
屋子中散落着堆着许多布,五颜六色、良莠不齐。可姑娘一身灰布衣以手支额撑在桌面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听到有人开门,她转过身:“谁?”
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小酒窝、麻花辫,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清脆动人。梁璧也还注意到了她的胸,可姑娘从小都没有穿抹胸与肚兜的习惯,她的胸部六年前已经发育成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要娶妻了。”
可姑娘“哦”了一声,转过身子道:“你这么大了,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不然这么大的人了,还到处拈花惹草,侯爷该操心死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你还未嫁。”
可姑娘拿起蘸饱墨的毛笔开始绘制图样,头也不回的说:“别说这样轻浮的话,你娶了妻以后,可不能再四处留情,不然你的妻子该要伤心了。”
梁璧听到这句话,心中竟是一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从背后搂住了可姑娘,又轻轻将下颚搁在了她的肩头。
“别这样,梁璧。”可姑娘的声音很冷很淡,她轻轻放下了笔:“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梁璧轻轻松开手、抬起头,有些怅然若失。
“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没有那一身刺青。”
可姑娘握起笔,淡淡道:“我总觉得,没有刺青的你更漂亮一些,那时你的身体就像一块无暇白壁,现在经过雕琢,反而脏了。”
“我今天本来要去杀一个人。”梁璧转了一下指间的玉指环,轻声道:“但我不想弄脏你给我做的衣服。”
可姑娘并未理睬他,继续绘制着手中的图案,绘完一处后,道:“答应我,好好对待你的妻子。”
梁璧没有回答,木屋里沉寂无声。
片刻后,可姑娘重新握起蘸饱墨的笔,冷冷道:“你该走了。”
梁璧犹豫了一霎,终是转身去开那扇木门,手指刚刚触碰到木门,就听到身后可姑娘说道:“我明白你,你心中有自己的宏图霸业,自己的梦。”说到一半,可姑娘似乎欲言又止,手中笔也是悬在半空,如同那卡住的半句话,没有着落。
只听门边梁璧道:“可儿,自己保重。”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跨出门之前,可姑娘快速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缺钱的时候,可以让下人来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