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让我躺在雷雨里。”
更深夜半,下人们都已经睡着,九夫人自己从屋角的凤纹雕花香柜中取出毛巾,开始擦梁璧被大雨淋湿的身子。
“擦不掉的。”梁璧眉心紧锁,语气却是云淡风轻:“这一身罪孽,无论如何都擦不掉了。”
九夫人心里也有些许莫名悲凉,她打开金蟾啮锁香炉,燃上了紫惠草与熏木片,她知道这种混合味道是梁璧最喜欢的味道。然后她燃上香,用干毛巾轻轻拦住丝丝香气,如此,毛巾便会染上那香,这种香便会随着毛巾擦拭沁入梁璧身体。他的每件衣服,都有这种味道。
然后她轻轻熄灭盘龙红烛,从梳妆台的最底层取出了一个八角玲珑盒,将盒中的夜明珠架在铜镜前。借助铜镜的反光,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幽幽惑惑的光芒,宛如海底幻境。
那碧蓝色夜明珠源自北海深处,极为罕有。一般的夜明珠都是幽碧的颜色,冷艳之中夹杂了一丝阴森的魅惑。这夜明珠的光却是温柔的水蓝,静谧安详。这夜明珠本是前朝太师江城忆的私人藏品,前朝覆灭后被圣上赏给了开国功臣,当年的神机军师梁伯仲。
淡蓝柔光中,梁璧闭起了双眼,一寸一寸地松开了皱起的眉心。九夫人取下了他头上的碧玉簪,湿淋淋的长发披散在背上,盖住了身后的龙纹。
“你知不知道,父亲的地煞符放在什么地方?”梁璧转过身子面对九夫人。
天罡印,地煞符。是淮阳候梁伯仲的信物,凭借它们俩才可以调动三十六天罡与七十二地煞为己所用。淮阳候此去长安,天罡印自然是随身携带。七十二地煞留在淮阳待命,一来暗中保护梁璧周全,二来恐怕对梁璧也不无监视之意。梁璧虽是淮阳候独子,但没有地煞符也不可调动七十二地煞。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在玉露阁。”九夫人道:“金风楼与玉露阁一东一西,其中都是侯爷藏匿机密要物的所在,侯爷去长安之前曾在我这儿留宿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上了金凤楼一趟,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便是去取天罡印。”
“天地相对。”梁璧仔细思索着整个侯府内院的结构,一道曲线围墙分割开了内院东西,东边建筑坐北朝南,西边建筑却偏偏全部相反,仔细想来,整个侯府内院就是一个大的阴阳鱼结构,两边一阴一阳。而金风楼与玉露阁,便像阴阳鱼的两只眼,定住了八卦的方位。
梁璧知道父亲精通风水堪舆、阴阳五行之学,侯府内院如此布局,其中必有深意。金风楼在阳眼处,象征天,内藏天罡印,如此说来,那地煞符理应便藏在位于阴眼的玉露阁之中。
“金凤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重数。”梁璧展颜微笑,又是一把将九夫人搂在怀中,九夫人也不顾他一头潮湿的散发,便与他忘情拥吻在一起。淡蓝柔光中,梁璧抱起九夫人,轻轻放在床上,又放下了床顶的凤尾罗帐,两人的身影在罗帐里交错摇动,开始变得朦胧。
房间的门没有关,香气柔光从门中溢了出去。
大门之外,雷雨滂沱。
第二天一大早,雨过天晴,阳光洒遍了侯府的每个角落,照亮了积水的青石板。梁璧轻放下怀中的九夫人,然后自己坐起身子,替她盖好被子,轻轻掀开了那三重凤尾罗帐。
房门开着,春光混合着鸟鸣一起吹了进来。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一场分不清孰是孰非的恍然迷梦。
他走出了房间,到了东边自己的房间。早有几个丫鬟在他房中打扫,一个丫鬟刚刚换掉花瓶中的水,正准备插入一朵崭新的水仙。
“不,”梁璧柔声道:“换一束郁金香。”
“是,小侯爷。”那丫鬟道了个万福,拿着水仙退了下去。
“小侯爷,今天打算穿哪件衣服。”一位粉红花衣的美丽少女在他身后跪了下来。梁璧一向钟爱绿色,尤其是在夏秋之际。尽管深浅不一,材料不同,但梁璧几百件薄衫无一例外是以绿作为基本的色调。可是他穿起来并不给人重复的感觉,每件衣服都是淮阳城里各个有名的裁缝精心设计,刺绣纹路和色彩层次递进上各有不同,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
“就依你的意思。”
“是。”那粉色花衣的少女低头浅笑,始终不敢抬起头看梁璧一眼。因为她们都怕梁璧,怕梁璧那勾魂夺魄的魅力。梁府的丫鬟多是安分人家处子,她们虽然也爱慕梁璧,但她们怕那种主仆之间的危险关系,一旦影响了名誉,日后出府找不到婆家,只会耽误自己的一生。
梁璧也都体谅她们的苦衷,因此与她们交谈时,言语虽然温柔,却决然没有轻薄戏弄之语。就像有一条一触就破的红线,梁璧一直都克制自己停留在红线的边缘,不让自己跨越。
自己有太多太多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没必要打扰这些平凡朴实的女孩子。
那粉色花衣的少女取了一件衣服进来,梁璧伸开双臂,让身后丫鬟们替自己穿上,再一寸一寸的打点整齐。
梁璧望着眼前的镜子,那是一件白底的绸衫,自领口以下才开始渐渐染上鲜绿,那鲜活明亮的绿色,就像初夏微绽的碧荷,欲开还闭。从领口往下看,目光只惊艳了那么一刹,腰身以下复归为纯白。
梁璧从镜中凝视着胸怀间那片鲜绿,那片鲜绿之中,似乎孕育着满塘的蛙鸣与一湖的烟雨。
“这是,可姑娘专为小侯爷设计的,小侯爷可还满意?”
“可儿。”读起这个名字,梁璧绽开了微笑,不是他平常嘴角上扬的淡然轻笑,而是一种久违的、年少无知时的自然欣喜。就是那个曾经发誓要嫁给自己的女孩子,梁璧这一生第一个女人。他还记得她的辫子、她的酒窝,还有那张堆满了五颜六色花布的小床。
系上腰带后,衣服显得有些紧,却恰恰与自己的身材完全融合。
一直一来,梁璧都最喜欢可姑娘为自己设计的衣服,因为自己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她都亲自丈量过,用手更用心。六年过去了,她将自己的款款情意融化在一针一线里,每次梁璧穿上她的衣服,仿佛都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温度和触感。
六年过去了,自己还被困在这淮阳候府,而可儿已经有了整个淮阳最大的布庄,除了布庄之外,她的名下还有布店、缝衣店和染坊。当年那个爱笑爱做梦的女孩,终于还是成了整个淮阳城里最明媚的女子。可是她还没有出嫁。闲暇时她总是一个在房间设计衣服,整理自己少女时就用毛笔绘下的衣服图纸。
最后,小雯给他指间戴上了专门与衣服相配的翡翠玉指环。
梁璧转过头望向窗外,天空中万里无云,地上整夜的积雨已经越来越稀薄。
还有一刻钟,丫鬟们就会去九夫人的房间里,呼唤她起床。在梁伯仲的教导下,梁璧多年来一直都有早起的习惯。在侯府的十年岁月,每天最早起来的永远都是淮阳候父子。现在爹与娘都不在这儿,梁璧竟是感到一丝幽幽惶惑。
他握起了带上指环的右手五指,也捏碎了自己的隐隐不安。
天气大好,正是出发去玄音宗提亲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