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楼,在泰安街与秦方街交叉口,毗邻仙居楼、百两赌坊、福来酒栈、顺平牙行。北望渭河,南观城景,一楼一坊一栈一行,如同四名锦装妇人,侧立于长春楼四角。从空中俯视,独见长春楼八角檐铃,金光闪闪,亮丽辉煌,似美人头簪,云鬓凤栖。长春楼旁有侧门,前后可入,四向行人,来往不绝,上至达官贵人,下有贩夫走卒,合为一处,散于四方。
长春楼十八名花,十二婉词,六绝诗,一品画,名头之响,无人不知。
但是,据说有一位国色天香,倾城绝世的美人,未入其中,却艳压群芳,天下无双!
这里,是长春楼最高的一间厢房,不大,只有二十丈见方。
简陋的床像是给穷酸书生睡的,可床上却躺着一名短发女子。她面对着窗,窗外一轮明月,盈盈的月光洒在她光洁的肩上,像是轻柔的挽巾。她背上的曲线极美,美到成画,却不知是谁作的,怕是浪漫如唐寅,也画不出其中的妩媚。
床另一头七步有一张桌,桌上放了一本《南华经》,坐在桌边的男子,也看着窗外。
窗外的夜色好似黑色的水。
他的眸子如这水一般深沉。
他整个人就像是没在水里。
今夜有风,风凉,凉风有幸,将男子的呼吸带到女子心里,也将女子心里的忧伤带到男子的唇边——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心,用暖暖的呼吸,熨着她的寂寞。
“你很久没来了。”
“我成亲了。”
“天下第一美人?”
“义父让我早点生个孩子。”
“用天下第一美人来生孩子,该说你奢侈好,还是这个江湖就该如此寂寞?”
“是你寂寞,不是我。”
“你若不寂寞,又何必来我这里?”
“刘叔要来。”
“你若不忧伤,又何必跟他前来?”
“我只会笑,不懂忧伤。”
“只会笑的人,却每次独让我笑。”
“因为一个人,笑多总是会累的。”
“可我笑的不多,还是觉得笑起来很累。”
“你笑起来累,因为你是蓝娘。”
“那你呢?”
他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女子的脚,拇指静静地滑过雪白的脚背,顺着曼妙的弓弦,一点一点移动。
她还是面对着窗,继续未完的话题:“你认为笑有用,所以你常笑,笑得疲倦了,只能躲在我这里安静。南华真人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可就算悟透了,又能如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轮月,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夜的黑,渲染得更深、更浓。
“若你还在长春楼,便是嚼烂《南华经》又有何用?出世永远只能停留在念想里。”
“你打算带我回去?”她说。只到肩上的短发不小心沾了月光,像是秋夜里的霜。
“或许是下个月。”
“原来,生孩子也有我。”
“对不起。”
她抱住他,他的脸,贴着她软软、凉凉的身子。楼间传来空灵的琴声,一曲蝶恋花,唱尽浮生年华,余音袅袅,在空寂的房中,注入了淡淡的香韵。
此刻无云,月明,明月如水,将女子的呼吸带到男子魂里,也将男子心里的无奈带到女子的唇边——她轻轻地吻着他的魂,用清澈的呼吸,洗去他的疲倦。
良久,他抬起头,摸着她的脚,说道:“开始吧。”
蓦然,女子发出笑声,清脆的,像是秋天管弦在轻奏。
笑里夹杂着娇喘与吟咏,仿佛巫山云雨,时而细润无声,时而缠绵断续,时而震彻九霄。
她看着那轮月。
他也看那轮月。
月是寂寞的,也只有寂寞的人才懂得赏月。
夜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她低声的叹息:“六年了,为何不真正做一次?”
他从床边站起身,笑容重新回到脸上:“笑容与泪水怎么能在一起呢?”
旋梯口子上,小木头满脸堆笑,站着,看见灰来了,竖起了大拇指。
“都说让你别来,你来也是听墙根,不难受吗?”
“不难受,昨晚我刚来过。”
“自己来的?”
“之前赌钱赢的,啊,少爷,以后不赌了,不要打我!”
二楼是花厅,盆栽摆放在雕花栏杆上围成了圈,菊兰牡丹,酒桌在边上,休息或等候的客人可以坐在此处。
“少爷,你真厉害!”
灰淡淡地笑着,说道:“刘叔不是更厉害?”
小木头嘿嘿地傻笑,略微羞涩地问道:“少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是怎么样的?”
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他的笑容比往常还要奇怪。
“新奇,毕竟是第一次。”
“在什么时候啊?”
“六年前。你知道金蓝两家的事情吗?”
“金书华和蓝世秦?”
灰,倒了杯酒,喝了,又倒上,笑着说:“这两家牵扯到了前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的案子,抄家后,男丁发配河西,女的被送去教坊司。”
“蓝娘,就是……”
灰的眼神沉静内敛,笑仍在嘴边,说道:“蓝娘那年二十有一,丈夫在押解途中死了,她经过教坊司,被送到了长春楼。”
“原来是这样。”小木头打量着灰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至于金家,事前得到了消息,逃了。义父那年与陕西布政司耿大人做事,在半途拦截住了金家一共六十七人,其中有二十多名武林白道护送,一场乱斗,死了许多兄弟才几乎把对方杀尽,那天,他们带了五名女子回辛家堡。”
小木头眼里出现了惊喜,脖子伸长,屁股抬了一半出来。
灰摇晃着酒壶,小木头赶紧喊来杂役。灰将小木头迫切的神情看在眼里,便继续说道:“那女的是金书华的三夫人,叫石若寒,当年好像三十左右吧……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被堡里的十几个长辈玩过了,浑身都是汗水,油腻腻的,感觉很不好。”
酒上来了,西凤酒,五壶,看着小木头掏钱,灰平静的眸子像被扔了块石头进去,只是他嘴角的笑容未曾变过。
“不过她很漂亮,至于怎么个漂亮,你自己想吧。”
小木头咂巴着嘴,问道:“可以把她想成一品画吗?”
“差不多,义父那天站在她边上,告诉我,这个女的自命清高,最瞧不惯江湖中人,以前义父也和她见过一面,只是她眼高于顶,甚至连正眼都不给义父。大家都起哄,叫我去试试。”
小木头吞了下口水,小声地问道:“少爷你试了吗?”
灰又丢下一只酒壶,声音微微的有些沙哑:“试了,不过没意思得很,她被绑住了手脚,半死不活的,像是只剩下半口气,我上去十息不到就出来了。”
小木头呆了一下,忽然扑哧笑出声,接着大笑起来,边笑还边摇晃着他那滑稽的大头。
灰也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似乎要震散这座长春楼,笑得声嘶力竭,笑得眼眶里还有泪花,他飞快地将溢出的泪抹去,揉了揉鼻子。
“后来呢?”
两人都平静了下来。
灰奇怪地看着他,怪怪地笑着说:“死了,第二天,全都死了,耿大人要金家一个不留,义父的为人你清楚,做事从来不会拖泥带水。”
小木头沉默了,看着灰将五壶酒全部喝完,再等了会儿,刘光田才慢慢走下来,还叹着气儿:“哎哟,我的老腰,那丫头真是小妖精啊!”
他摇晃着大头,看着刘光田,心里在想,当时刘爷一定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