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与南疆的谈判快要进行到尾声,这几日赫连珰看上去有些忙,即使回府,也常常同赫连瑾或赫连巽一道。可也不知道赫连珰是着了什么魔怔,即便是忙碌,每日却都要拘着清秋练一个时辰的字。先前他还没那么忙碌的时候,盯她练字也说得过去。可是现在呢,他若是忙到晚饭前,就拉着清秋在云宸居吃了饭,将她匡在身边写一个时辰;若是一直忙到晚饭后,清秋不能同他一起用完膳,他也得去藏福院把她捉来让她写两张,说是查看她有没有偷懒。
清秋也懒得和他较真,反正她也挺想他的,就随他去了。这会儿看完账簿,天才刚擦黑,清秋伸了个懒腰想着晚上吃点儿啥好,正下着楼,就见赫连珰在门口,刚下马的样子。
“咦?你来了。”
“今天事情处理得快,来接你一道回去。”
“神了,你知道我在这儿?”
“嗯。”
“你怎么知道的?”
赫连珰看着她,故作高深莫测:“早上起来算了一卦。”
其实他是刚巧出宫的时候见着了宋倩寻回去的轿子,想起清秋同他说这几日似是要陪着她去街上转转,估摸着此刻他骑的快些清秋应该是还没出衣坊,这才来了这儿。
“哇,那你把这本事也教给我,这样我便能算到你什么时候下了朝会。”
“你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下朝会做什么?”
“好叫你来院子捉我去写字的时候提前把院儿门关上。”
清秋也睁着一双眼睛看他,盛满了笑意,她感觉最近两人都忙忙碌碌的,虽然每天都见着一面,却很久没好好说话了。赫连珰便是这么想着,才叫她去练字,为的就是每天都能看看她。可那人呢,练起字来心无旁骛的样子,叫他不想搅乱,却也心里泛酸,怎么同我待在一起,还能光顾着写字,不好好瞧我一眼。这会儿赫连珰被清秋这样直白的盯着,是被好好瞧了,他却不好意思起来,面儿上不显,嘴上却笑着,向清秋道:“你再这么看着我,明儿还好意思来衣坊吗?”
她这才意识到,衣坊的掌柜伙计可都在店里呢,还有零星一两个客人,莫不是悄悄竖起耳朵在听着两人说话,那年纪小些的伙计此刻假装没看见,可脸都红了,掌柜绷着脸,眼角却也多了一圈褶子。
“好了,不早了吴掌柜,平时这会儿都打烊了吧。”她收了眼光,轻轻咳了一生,丢下这句话便出门去了。
清秋没骑马,赫连珰干脆就也陪她走着。
“累吗?”
清秋摇头:“你累吗?”
“我也不累。”
“我感觉很久没见着你了,阿玉。”
和着夏日晚间的暖风,赫连珰觉得心都酥了,她这么一句比起简单直白的“我想你了”更叫他熨帖,看来这么些天也不是他一个人在思念着。此刻他就像披荆斩棘的战士,在这一段征程里,心里灌满了无限的勇敢。从朱雀街走到王府的路程并不短,但赫连珰私心希望它再长一些。
夜晚的玉王府,只有两条道上有熠熠的灯火,其他地方的灯火明显暗点许多,需要由宫人掌着灯在前面引路,这就仿佛标注了府里最重要的地点,这两条路,一条伸向藏福院,另一条则是云宸居通往藏福院的路。是,府里就连去云宸居的路都没有点亮这么多灯火。而此刻的两个人,正并肩走在去云宸居的路上。
“你最近这么忙,是要打仗了么?”
进了王府,清秋小声问着他,又知道问出来不好,改口道:“我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我的。”
“确实不能同你说,不过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赫连珰抚了抚她的脑袋。
两人一路向云宸居去,清秋问他:“你若是不在京都,我还要每日练字吗?”
“你一向不听话,便是我说要练,能拘得住你?”
“哎哎…先吃饭吧,你哪儿就这么快走了呢。”
清秋早感觉到风云即起的前兆,却也刻意岔开了话头,不知是要逃避哪一个即将来临的事实。
赫连珰看她心揣不安,于是站定,在昏聩的灯光下,第一次板正了清秋的脸,在她唇边印下了浅浅的一个亲吻。
清秋愣了片刻,赫连珰心里忐忑得不行,心想我好像是有些唐突,可是你可千万别哭啊,这怎么办呢。结果对面的清秋却双手捂住了脸。
“哎呀,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是你也要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啊。”
赫连珰“噗”的笑出来。这个人,还真是时不时跳脱地给他一个意外。她看着就像个无害的兔子,蹦蹦跳跳的出现在他的地界上,却四处挖坑,他一不留神踩着她的陷阱,逃也逃不过。
“好了,别捂着脸,进去吃饭吧。”
“不行啊,害羞。”
他凑近她耳朵:“别害羞了,不然再来一回。”
清秋立马放下了手,赫连珰心里又失落了,可转身又听她说:“哎呀,你让我缓缓。今天先吃饭,好饿好饿。”
一夜便是如同往昔,安宁地度过了。然而这表面的沉稳,掩不住两人各自的欢喜。清秋的欢喜夹杂着娇怯,纷乱的思绪慢慢理清,从初见到现在与赫连珰相处的场景丝丝蜜蜜缠进梦里。她好像明白了赫连珰的心意,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赫连珰在这欢喜上更胜一筹,他终于确定对方的心意。
即在清秋抱着大氅重新进入他视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因为两人的身份,她要接受他就可能会遇到很多阻碍,更别说他的目标是娶她进门。从王映雪到宋霖,他尽了最大可能从舆论和身份上减少了最多的阻力。先是清秋住在他府上,为免清秋被舆论烦扰,他着意带她去闹市,叫人认清她是三皇子的贵客,恰逢有王映雪一事,便也顺行告诫。后颂梨与清秋合开衣坊,只因赫连珰顺带一提,颂梨才想起教会清秋管理与点账之事。大约那时赫连珰便想着,若是长远而去,清秋成为他府上的夫人,若不知中馈之事,在府上未免无聊。
不过几日,便是七月。刚进入盛夏,京都有些热得叫人难耐,那些出来做生意的,为了图个糊口还把摊子摆出来,可懒懒的摇着扇子的样子却多没有了做生意的热情。也是,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对这炎热的天气避之不及,又哪里来的生意呢?清秋与颂梨还在衣坊的二楼坐着,一个在盘账,一个拿着纸笔,思忖着新的样子。两人跟前摆着个冰盆,看着倒是比路人精神好得多。
“小阿梨,你也别要我画新样子了,再过个一月半月的,京都的人就会开始省吃俭用了。”
“商不离政,你说的也有理,就当打发时间吧。”
六月最后一日,南疆是谈判失败的方式告别大朝朝廷,据说那日当天,使节彭乌善是率着手下快马加鞭出城的。但清秋看赫连珰连着一月虽是忙碌,却不见一点紧迫的样子,看来这次谈判的破裂以及目前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内。关键的一点,不论南疆与大朝是战或僵持,大朝内政不合的传闻已经被彭乌善带出京都了。
也就在她与颂梨讨论之时,忽而听说大朝要出兵了,却超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大朝与南诏达成一线,帮南诏攻克南疆。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下意识向茶楼看了一眼。那乔掌柜难得的正在二楼亲自收拾小阁,或是猜到清秋听闻消息,便与她点头。
所以,秦重阳两月前并不只是去漠北,还去了南诏?看来在南疆使节到来之前,大朝早就已经对边疆局势动作了。再往深一些想,赫连珰早先笃定地对清秋说让廊外从此免于战火,又结合昨日他那一句“不会分别太久”,那么,赫连珰是要披挂出战,而且是要投入到更艰难的与戎狄的征战里。
清秋放下笔墨,匆匆便回去王府,她回去没多久,赫连珰就回来了。
“阿玉,你要上战场?”
“你知道了?”
“嗯,我猜到了。你什么时候出发?”
“不在最近,却也过不了一月半月了。”
清秋抿着嘴:“你怎么不早些说。”
“现在说不也是一样?”
“这怎么一样,你若是早些说…”
清秋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是啊,就是他早点告诉她,她又不能为她做些什么,而且他站在什么立场上早些告诉她呢?
“我早告诉你,不是徒增烦恼?你少不得又要去找秦重阳,再出王府不告而别?我可是怕了你。”
“那我这些天得好好瞧瞧你,战士出征去时和回来时都不是一个样儿…”
赫连珰笑:“你这是担心我了?”
“你的水平我知道,用不着担心,我只猜你能连着攻下几个城。”
两人正说着呢,那边宫里就来了人。这回是要清秋领旨,只是这给清秋的圣旨竟然直接下到了王府来?
“崇明帝十八年七月初六谕,镇海侯义女武姓清秋,端敏恭顺,芳仪淑慧,与三皇子珰情意郁笃,今赐侧妃位。待三皇子封王,礼成即予定亲。”
清秋接了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要同赫连珰定亲了,觉得有些快,想来想去没琢磨出等赫连珰封了王爷是什么时候,就开口问他:“等你封王,是战事结束之后吗?那倒还好,不然我也觉得有些快。”
赫连珰黑着脸:“你还挺高兴?”
便也没等清秋反应,拿走了清秋手上的圣旨就往宫里去了。
赫连珰今早求旨,若他此战能全胜而归,求父王赐婚他和清秋。想来他从去年末就排布与南疆、戎狄的出兵计划,此战应是万无一失,他父王才点头允诺。可清秋没听懂这圣旨,他怎能不懂。有侧妃就有正妃,他这父皇没准连正妃都给他找好了,倒也不愧是一朝君王,连他都没察觉到端倪。
崇明帝看见赫连珰走路带风地回到南书房,施施然抬头。
赫连珰依旧沉下性子给崇明帝行了礼。
“怎么?对这门亲事可满意?”
“父亲,她都已经是镇海候义女了,为何还是侧妃?”
“久不见你如此不沉稳了。原本,她这身份是不低,可镇海候亲闺女身份与你才般配。”
“我是父皇的儿子,儿臣现在的心情您不可能不懂,为何执意在我身旁安置旁人呢?”
“哦?旁人?为父却不信,你能对倩寻同对待王映雪一样。”
“自然不会,但也不会娶。”
“放肆,越活越回去了!你这婚是朕赐的,想要收回也是朕一道圣旨!”
赫连珰沉吟片刻,便决定赌上一赌。
“那么父皇,下旨儿臣同急行军去漠北吧。”
“你要去漠北可以,你去了漠北,玉王府便也无主,武清秋是该去她义亲家里住着了。或者,他现在是你未过门的侧妃,入宫居住也非不可。”
崇明帝的意思是,武清秋却是在众人看顾之下的,对于亲事的事情,你不要再多做挣扎。
“请父王下旨。”
赫连珰带着准许行军的圣谕回了府。
他见藏福院院门关着,倒是云宸居灯火通明,二层的窗棂边,清秋两手撑着脑袋正看向他,既没有招手,也没有叫他,只是安安静静的视线顺着他进门一路跟随着。
“今天倒是不用我去接,自己过来了?”
“嗯,我在院子里不知怎么的,心里不安,你这么气冲冲的出去,总不见得吃完饭再回来吧。我来跟你一起吃晚饭。”
赫连珰捏了捏她耳垂,似是叫她放心。
“嗯,先吃饭。”
吃着饭,清秋突然问他:“阿玉,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他愣了片刻,看向她:“这世上这么多的人,有千万种别致,没人能参透所有,我只觉得看你,叫我时刻期待和惊喜。不过……”
清秋看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一分,不过?
“我倒是愿意日后更爱你些许,这些许,来自于你爱我之心如我爱你。”
说话的人同听话的人都心如擂鼓,这一顿饭吃的热闹又沉默。不知道是谁的筷子恰好碰上了谁的,清秋立即收回了手,赫连珰顿了一顿,将菜夹进清秋碗里,她埋头吃完,脸上又红了一层。
“那日还知道害羞,今天脸也不捂上了?”
“是你亲我,我才捂脸的呀。”
“也对。”
她这话说着就好像是等待着亲吻一样,于是直到两人都放下碗筷,清秋都没抬起头来。这种害羞的情绪支配着她吃完饭乖乖向书房去,似是打算用练字化解这尴尬。走到案边,不及她坐下,赫连珰拉住她手腕,扯进怀里,细细地给了她一个亲吻,唇舌描摹一边她的唇形,尔后在她嘴边说了句:“别捂脸。”
她就把脸埋在他肩窝:“赫连珰你今天不对劲。”
“我明早要走了,跟急行军去漠北。”
“你说什么?”
清秋心沉了一下,不该是这样的,急行军打前战,速度快,战线长,先不说是辛苦非常,他原本是战中攻城的主力,现在突然更改将领,这是很危险的,就算赫连珰再厉害,这也相当于是胡闹了。清秋虽没同他认识许久,却也在大朝国境内不止一次听说过“公子云珰,赫连智囊”这句话,他怎么能允许自己在这种事情上胡闹呢?
“临时决定的。”
“是你要求的,还是皇上定的?”
“我要求的。”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赫连珰的肩膀:“你要是敢给我死了,我…我…我就去漠北跟你同归于尽。”
“你敢!”
“你别给我机会试。”
赫连珰用力搂了搂清秋,叫清秋的心又沉了一沉。她挣出来,跑回藏福院,心情闷到了极点。临时改变任务对特工这种小规模作战的人来说都是挑战,何况他将要带领的是军队。
第二天一早,赫连珰提了战马就准备往城门去了,崇明帝卯时三刻在城门为三军践行,原本以为见不到清秋了,却在出门前看到站在云宸居外身板挺直的身影。他还是没忍住,走到她跟前。
“别担心,我舍不得叫你跟我同归于尽。”
清秋白了他一眼,却摊开手心给他脖子上挂了个东西。
“我小时候带着它,没在山野里饿死,来这儿之前,我执行任务没被处决。借你了,你要把它好好地带回来还给我。”
赫连珰看着,是一块秀妍的粉玉髓,刻成了桃花的形状,花瓣微卷,像迎风而动的样子。那个绳结是新的,扣着玉的那一头结了个平安结,看手工,结实有余精巧不足,像是初学的手法。清秋编了一夜,戴在赫连珰脖子上的已经是她这一夜扣得最好的了。这桃花玉稳稳当当落在赫连珰胸口,凉凉的,却瞬间沾染上他身体的温度。
赫连珰伸手摩挲了一下清秋的耳垂:“我走了。你乖乖的待在府里,待腻了就去颂梨那儿,别的地方都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