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传来编钟的声音,敲过了三回,因为清秋和颂梨她们不坐在一处,便各自由太监引着向落座处去了。
进到大殿,正前方的阶上自然是銮座,大殿两侧是宾席,左边坐朝臣与儒生,右边是王侯与宾客。清秋第一次出席国宴,见着空着的銮座和面色肃然的宫人,地面玄色的金砖清冽透亮隐隐映出屋顶交错的椽梁,殿中金碧辉煌灯火如昼,多多少少也有一丝紧张,倒也不为别的,她因为从前的工作关系,心里对国宴一直是怀着憧憬的态度的。
落座后,朝臣和王侯也鱼贯而入,南疆使节是客,便坐在了朝臣之前。赫连珰剑眉英挺,容色柔和,着一袭玄色衣衫,虽敛息凝神但姿容晔晔,光华无可遮掩。他的上首是崇明帝的弟弟巡南王赫连嵩与镇海候宋霖和夫人,未出阁的女眷坐在后排,颂梨与舒洛荀就坐在赫连珰后方,两个人此时也收敛了神色而端坐。
不多时,随着礼官唱喏,礼乐起,崇明帝携后宫女眷入席,当然,入席的女眷只有周韵柔罢了。
崇明帝落座,伴着礼乐,赫连瑾入殿行叩礼,礼毕要上前请父皇剪他脑后一绺头发,留作明日祈福之用。虽然开端庄严肃穆,但这一日的晚宴其实也只算是皇家的家宴,去庆祝自家的儿子成年,崇明帝的致辞也带着些欢愉,于是无论是礼乐还是气氛,都挺欢愉。
其间白钟吕也频频与清秋交谈,但因为清秋心里藏着事儿,所以大致是白钟吕问清秋回答,先前紧张的感觉倒是消去不少。
但她直觉上,舒洛荀今日对她同初见时不大相同,第一次见面或许因为清秋是颂梨的朋友,所以舒洛荀对她并不如对待其他人一般冷漠,但今日她却因为住在玉王府的事情言语间颇有针对,倒叫清秋摸不着头脑。此刻向舒洛荀看去,她和颂梨仍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颂梨偶尔抬头看见清秋看向她们这里还向她招了招手,可旁边的舒洛荀就面色不大自然了。
清秋很喜欢舒洛荀的性格,所以不想因为误会或者嫌隙而疏远了,况且,莫名其妙被针对,她感觉很不好。
俗话说,饭局是为了商谈,即便穿越到了大朝,这一条定律仍然适用。席间的乐舞告一段落,南疆的使节便起身恭祝崇明帝与大朝福泽绵长,并恭贺赫连瑾生辰。
这个南疆使节说话带着一股南方口音,和清秋记忆中云南口音很像,就不免多看了他一眼,这个来使叫彭乌善,皮肤略黑,体态宽壮,身量大约在一米七左右,穿着少数民族服饰,自然是文臣的装扮,不过她略略估量,这个彭乌善应该体格还不错,说话中气十足的。
“南使来者是客,不必拘礼。”崇明帝举起酒杯,当做回应。
“中原有句话说‘虎父无犬子’,今日看到四皇子一表人才,难怪皇上这么高兴。”
崇明帝听他这么说,自然面露笑容。只是紧接着,顺着使者说话的却是镇海候。
“只怕今日也不只是皇上高兴,臣也有一件喜事。”
“哦?宋卿有什么喜事?”
宋霖起身:“回皇上,是件将喜未喜之事,若皇上不嫌臣不恭敬,倒想请您做个见证。”
“你且说来一听。”
“昨日臣夫人与一位小姐结缘,回府之后与臣商议,言语之间是想收之为义女。”
“不知是哪家闺秀,可在殿上?”
“是京城晴丝衣坊的武清秋,想是正在宴席上。”
以这样的方式被点名,可以说是猝不及防,清秋下意识抬眼看向赫连珰,之间那人此刻握着酒盏,并未看向清秋,却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所以,是赫连珰的意思?他怎么说得动镇海候夫人收她做义女呢?况且,虽然清秋前些时日不在京都,却听闻近两年镇海候府与皇上多有嫌隙,连前几年嫁到镇海侯府的公主临出发,却最终都没能进京给弟弟贺生辰,而且最明显的是,镇海候进京的时辰也是压着礼制的底线的。
清秋还没被叫上前去,心就有些乱了,她这一辈子,没什么怕的,唯一怂的就是怕领导,她脑袋转的也挺快,心想这下完了,如果她真成了镇海候的义女,她和赫连珰不就是成不了了么?毕竟皇帝不会把疑臣的人放在皇位候选人身边啊。可是,此举是赫连珰所为,她就想不明白了。
当然也没等她想明白,就听见一些小声好奇的声音,有人已经向她这儿看过来,但崇明帝没有当即回应镇海候,那声音便又渐渐隐匿,直到静的能听见落针,崇明帝才又开口:“素听闻镇海候府的小郡主乖巧伶俐,怎么,镇海候还不满足,再收义女?”
“回皇上,家夫人说这武小姐合眼缘,才有此一举。”
“既然人在宴席上,便叫寡人看看叫宋夫人合眼缘的是什么模样。”
清秋缓缓起身,绕过桌案上到殿前,先是向崇明帝行了跪礼。
“小女武清秋,拜见皇上、贵妃。”
“起。”
清秋起身又向宋霖行了一礼,才略略抬头看向首座。
清秋这一抬头,崇明帝不禁皱了眉头,看向清秋与镇海候的人里有一些年纪大些的、眼尖的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声。早先周韵柔就觉得清秋眼熟,还曾跟崇明帝提起过,这番两人倒是有些了悟了,虽说放远些可能也看不出来,偏偏站在一起,清秋同宋霖看上去有一两分神似,记得宋霖年轻时长相的,这样的神似或许要再多上一分,而更巧的是,清秋的鼻梁高挺,那弧度,和镇海候夫人步晴十分相似。
连赫连珰也有些恍然,他对人的相貌不太在意,只觉得清秋生的好,便再无其他,他当初去青溪请宋霖收清秋做义女,想着他们夫妇与清秋平素不会相见,未免唐突就想出个合眼缘的借口,算是哪儿都说得过去,没想到将三人放在一起,竟俨然有一语成谶的意思。
一时之间也没人再言语,也就是片刻赫连帝才悠然开口:“见此一面,寡人便也信了你这合眼缘之说。收义女本是你家事,想收便收了吧。”
原本镇海候和崇明帝是通过气的,今晚在大殿上就是要收清秋这个义女,不然崇明帝也不会下诏书召清秋进宫,而此举也算是赫连珰的顺水推舟。
原来,大朝早先为了防范南疆同戎狄已有过暗中商谈,故意散播出镇海候与朝廷有不睦的传言,因为镇海候是武侯,其带兵打仗的功勋卓著,待战时有此传言,目的是叫敌方摸不清大朝内政。而前不久赫连珰去青溪下帖子,就借此一说。在大朝,武侯不得擅自入京,对于京城的消息需要朝廷派人传递,而如今收了个在京的义女,这义女还是个商人,相当于是告诉皇帝,我要留个自己人在京城,或者是为了防范,或者是为了给我传递信息。于情于理,若是对一个有嫌隙的臣子,皇帝是非常不情愿搭理他的,可宋霖一开口,收义女这件事不是要经过皇帝同意,而是已经做了决定,只是请皇帝作见证,那么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可就是一件大事了。
这一出,也可以说是做给南疆使节看的,就是要让他们亲眼见证一下,大朝的皇帝和大朝的战神是怎么样不合的。
“谢皇上恩典。”
“恩典。去谢你义父吧。”
做戏做全套,崇明帝也可说是影帝了,他说这句话时拿着酒盏在手中把玩,神色微凛,目光看向宋霖,仿佛真的在思忖君臣之道一般。
但清秋并不知道这些隐情,看着赫连岳峙的模样她觉得果然天威可惧,向宋霖和步晴行礼的时候都有些怵,虽然一夜之间身份上去了,可是她的处境却让她更担忧了。虽然某种程度上,她的处境确实值得担忧,但和她想象的却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