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懿合宫。
那领头的小公公走到院门前就停下来了。看来,这回来传话的这位小公公,连进院子的资格都没有的。她上次来是冬天,这次,已立了夏。院里蔷薇、海棠开花的开花、攒叶的攒叶。可是,她的心情可不如院落里这番景致一般热闹。
由婢子引着她往后院去,韵贵妃坐在凉亭里,贴身的大宫女在身边伺候着,另还有一个泡茶续水的小丫头,两个嬷嬷站在凉亭外候着。连着引她过来的婢女一共五个婢女。这阵仗可不算是约民女叙话的架势了。
清秋站在亭外阶下福礼:“民女武清秋恭请贵妃娘娘安。”
似是打量了清秋两眼才又开口:“武姑娘知道为何本宫今日要传召你?”
“娘娘未提,民女也不敢臆测。”
大约等周贵妃品完了口中的新茶,才又听她开口。
“听说,晴丝衣坊,是你开的?”
“是小女开的,不过也得了朋友一些帮助。”
“那你说说,这个朋友是谁,如何相助?”
“回娘娘,小女的朋友正是金陵白府小姐白颂梨,我因一时兴起,想开个丝织坊,可是小女子只是略通服饰图样和日常经营,却不深谙商贾之道。恰好白小姐同我志趣相投,便稍加指点,衣坊的地点也是白小姐选的。”
周贵妃没叫她起来,清秋就这么一直半蹲着。要说听周韵柔这声音,还真听不出来喜怒,反正她声线柔和,可是清秋上次来是站着,这次却连起身都不让。
“好一个志趣相投。”韵贵妃放下茶盏,声音冷了一些。
“不敢瞒娘娘,原本小女想着白小姐也对衣坊感兴趣,不如一起经营。白小姐却言明自己身份不便,于是只是投资参股,并不参与日常经营。”
其实周贵妃在宣清秋之前,对晴丝衣坊已经略知一二,再结合对颂梨的了解,略想一想就明白这两人是在搞什么鬼。今天无非就是来敲打一下她,一是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二是叫她对外口风也要紧一些。清秋的回话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还有一事……
“起来吧。”
“谢娘娘。”
周韵柔瞧见她半蹲了这么久,起身的时候腿不颤、脚不浮,倒是比世家小姐底子硬一些,偏生长了这么一副柔弱的面孔,也不知她本人是否与她面貌一般会唬弄人。
“会煮茶吗?”
“回娘娘,略懂。”
坐在上头的人对着她招了一下手。旁边泡茶的女官便退到了下手。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本宫同这位武小姐还有话说。”周韵柔屏退左右,只留清秋一人。
好在她曾在和逸茶馆久住,对煮茶泡茶看得多些,与秦重阳议事,他也惯常亲自煮茶让她尝。久而久之,她也能对茶道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识。给贵妃泡茶,她也没想着弄艺,中规中矩地按照流程煮茶,只是她在煮水的时候用滤网盛着替换下来的旧茶放在茶壶上边烘烤以激发茶香。周韵柔就这么看着,时在初夏,刚刚蹲了那么久,又在小火炉边煮茶,清秋的鼻尖已经有一些细腻的汗珠,看她煮的认真,她也没开口问话,干脆等她弄完。
过了一会儿,清秋奉上一杯茶:“娘娘请用。”
喝惯了的茶,茶味清冽,可是三七的味道却被掩盖了不少。周韵柔抿了抿茶,姑娘小小年纪,心思却是细腻的,也不爱出挑,只可惜身份太低。
“什么时候从王府搬出来的?”
“过了年就搬出来了。”她知道其实周韵柔什么都知道的,但还是老实回答道。
“搬出来还住得惯吗?”
听她这么一问,清秋心里紧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谢娘娘关心,住得惯的。”
周韵柔轻笑,转而又说“本宫想知道你同颛玉和瑾瑜是如何认识的,同颂梨又是几时认识的,就当个故事说来听听。”
终于问到重点了。年前她来的时候,周韵柔恐怕就想问她同赫连珰是怎么认识的了,只是那时好巧不巧颂梨来了,也就没能继续。这回更是引人思索,她同颂梨根本不像是在宫里认识的,而像是更早就相识。这女子,一没身份,二没地位,常交往的却全是皇室中人,这叫人不得不防备。
清秋只得掩下一些特殊情节不提,大略交代了来龙去脉。
“哦?你还认识钟儿?”周韵柔说的自然是白钟吕。
“是的,说起来还是在认识颂梨之前先结识的白大哥,彼时他借了我的马,这才相识。”
“嗯,钟儿也不小了,本宫与这侄子也两年没见,想来这几年也越发有世家公子的模样了。”
清秋不知道说些什么,韵贵妃这话说的有些怪,但怪在哪里她还没体会出来,只知道一般这种对话贵妃可不会真的是与她闲话家常,她怕越回话越是闹出什么乌龙来。干脆给贵妃续了一杯茶,缄口不言。
“听说清秋姑娘今年十七了?”
清秋思忖片刻,“回娘娘,应该是十七了。”
“你倒提醒了本宫,听闻姑娘是孤女,家中无人可帮衬议亲?”周韵柔没看她,眼睛似是看着亭外开着花的花毛茛,语调慵懒。
“谢娘娘惦念,清秋自知身份不足,倒也不奢求姻缘,只想着随缘就好,议亲之事,却也不急在一时。”
看来这武清秋也不是对儿女情长什么也不懂嘛……这会儿回的倒快。
“不急在一时……”周韵柔点点头,回过目光来打量她,“本宫年轻时也觉得姻缘不急在一时,最后姻缘却落在了皇家,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这韵贵妃,真是越聊憋的招越大。上次来还不觉得,这次来周韵柔算是气场全开,清秋也感到有些许压力了。但或许不是因为贵妃的气场,而是这个人,是赫连珰的母亲。
“贵妃娘娘身份尊贵,本不是小女能够置喙。只是,听闻娘娘出身儒林世家,家世煊赫,当年又名动京城。与皇上才貌相匹,自然是好的。”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本宫也乏了。一会儿让柳意送你出去吧。”
离开凉亭的时候清秋还在想,如果只是讲这些话,赫连珰的母亲也犯不着特意把她叫进宫来,虽然是有意试探,但是只要宫里不表态,她又能怎么样呢?这时的她倒也没转过弯来,周韵柔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受了赫连珰态度的影响。
柳意是个三十多岁的嬷嬷,脚步稳健,脸上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天气热起来了,清秋姑娘蹲了站了半日,身体还吃得消吧?”
“劳您挂念,我挺好的。”
柳意点头又道:“我呀,在着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看人还是很准的。”
清秋偏了偏头,看来她是有话要说了。
“老身看得出来,姑娘聪明灵巧,又懂得分寸,人品样貌也没得说,无怪乎三皇子惦念着。老身也算是看着三皇子长大的,三皇子呀,从小就有些固执的。不过,三皇子啊也是守规矩的人。记得从前还住在宫里的时候,大小礼制三皇子最清楚了,那时候他也不过八九岁上,却比宫里的礼官还要熟知各种礼仪规制……”
“哦,再往前就是懿合门了,怕是接送姑娘的小公公已经候在那儿了,老身就不送了。”
清秋朝她行了一礼。
他就知道进宫没那么简单的,那些周贵妃不便告诫她的,都由柳意说了。礼仪礼制摆在那,三皇子仍是三皇子,可你是平民之身,按照规矩,平民入王府是不能有身份的,你再得宠,说得好听点是如夫人,说得不好听,就是妾,可是王府,一定会有女主人的。哎…他们皇家啊……
清秋缓缓地轻叹了口气。觉得好没面子。
她不得不承认,能在宫里混出名堂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周贵妃都这样说了,她怎么还能厚着脸皮觉得恋爱应该自由?哦,是了,恋爱是自由的,毕竟谁也没要他们分开,可是婚姻,就由不得她。
她想起有一次,她正在研磨,赫连珰给她写临帖,她就问他:你说,大朝也是在乎身份和门第的,你怎么就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和我在一起呢?
她记得当时赫连珰只是把写好的字递给她,然后说:总要光明正大的嘛。
她那时挺开心,光明正大四个字,昭昭然然的,感觉很熨帖。不过她当时忽略了,赫连珰总是那样胸有成竹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少年意气吧,毕竟,他才十九岁,放到二十一世纪,也不过是刚上大学的毛头小子。
此时清秋正兀自有点低落,她是聪明,也开始慢慢懂人情世故,但毕竟儿女情长和身份门第她是第一次认知。她没想到的是,其实韵贵妃提点她身份,敲打归敲打,却没有让清秋离开赫连珰的意思,这就有意思了。第一,肯定是赫连珰自己明里暗里做了自家家长不少工作,其次,也很关键,就是对于赫连珰想和清秋在一起这件事,是得到了家长认可的。
这种认可,除了两次进宫清秋都表现的很识大体,二则,未免也有韵贵妃的同理心,第三,清秋的神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