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说了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即便等年节过了你再改想法也不迟。”赫连珰拍拍赫连巽的肩膀,确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三哥,我不想再住在宫里了,昨日我趁着这件事和父王说了另立府宅的事,父皇允了,可是若我真出了宫就真是一个人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弟兄四人,怎么就是你一人?小巽,你既知道自己要什么,就竭尽全力去拿。你若要酩酊大醉,哥便陪你。”
赫连巽从手掌里抬起脸,眼眶里氤氲着水汽,身材颀长的少年缓缓走到窗边,眼睛看着大朝皇宫的方向,神情略显凝重,但只是一瞬,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背着灯影,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赫连珰拿了两壶酒,递给他一壶,两人一饮而尽。
“啊,三哥,哪有人要酩酊大醉还喝温过的酒,不要把我当小孩儿“,赫连巽委委屈屈地扔掉手里的空瓶,对着门外大喊:”怀川,拿烈酒来。“
“怀川,把府里最烈的酒抬过来。”
两人从书房喝到屋顶,直喝到月渐西斜。躺在屋顶的赫连巽眼中还残存一丝清明。
“三哥,我们还住在王府的时候,有一次我见着四哥因为贪玩没有好好念书在懿合宫里被父王满院子追着打,韵母妃和你还有大姐却只是站在一边嬉笑,心里真是羡慕,当时四哥边跑边哭,我却只想着要是我是四哥就好了,有你和大姐宠着,被母妃和父亲管教着。那天,我站在锦瑟院门前,小小一个孩子没有谁注意到,但那时我看到韵母妃看见我了,她眼里看我和看你们一样满含笑意,她刚要抬起手招我进来,我便被母妃…被那个女人拉走了。小时候的这件事,我一直清楚地记着,若不是韵母妃那个眼神,或许这次的事我不会做对的。真羡慕你和四哥,在那个皇宫里有真正的亲人,从小到大父王都是你们的父亲,可永远都是我们的父王……”
“小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拿我们当亲人,又如何会同我说这番话?”
赫连巽怔了一瞬,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突然觉得胸口的滞塞感好了很多,放心地闭上眼睛晕了过去。赫连珰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下屋顶,颤了颤身子,这严冬的夜晚,还真是冷啊。
或许就是这一个夜晚,改变了以后的很多事情。就像蝴蝶效应一样,谁也想不到幼年时一个温柔的眼神,就能决定赫连巽对周韵柔的看法,这恐怕也是冷宫那位徐氏唯一算错的一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并没有掀起如她想象般巨大的浪花。
另一边,楠木雕花床,芙蓉暖帐,宫中。
“皇上今日又要坏懿合宫规矩了是不是?”周韵柔声音带着些恼,却并未生气。
崇明帝喝了半壶淡酒,一看就是满眼心事。
“小柔,你若生气,还像年少时一样掐我撒气好了,你说好不好?但是吧,这政事,还是要说。”赫连岳峙勉强露个笑脸,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叫着半世妻子的小名撒娇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好,那我可掐了啊,你不许叫”周韵柔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乐的咯咯笑,转而又道:“岳峙,要我说我一点也不生气,你是皇帝,往日种种也有身不由己,若我不能帮你也不能理解你,不信你、不敬你,还有什么资格留在你身边呢?我能在这宫里这样活着都是因为遇见你才有这等好运气,我还生什么气?“
“那你半日不理我,还要赶我去御书房,又是在恼什么?”
周韵柔背过身去轻咳一声:“那是恼我夫君,都不如儿子了解我。”
“这话又从何说起?”
“昨日之事,小巽一早就来问我了,小巽的生母怎么说也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他的身世我也有愧疚,恨自己不能弥补,若说要有隔阂,我是怕他和我有隔阂。岳哥,你想关心小巽却怕我生气,明明担心他却不开口,想必是觉得我不拿小巽当自己孩子。那我当然要不高兴了。“周韵柔知道他要说的必然是赫连巽的事情,便撒个娇哄哄他见好就收。
赫连岳峙心里既是高兴又是愧疚,一时沉默。
“可是,小巽是为什么突然会知道明芝的事情呢?”
“这说来话长,月初的时候瑾瑜盘点内务,发现少了十斤火药,就去追查,可能也是闲得慌查完了就报给我了,这一报就牵扯到一桩旧事,内务府的徐公公你还记得吗?”
“徐公公?你说的是冷宫徐良娣那个养兄?”
“是他。瑾瑜说偷火药的是他,我便担心又是那徐氏要搞些什么幺蛾子,要说现在宫里的瓜葛,也就小巽的身世能拿来挑事儿,我便也顺了她的意,让小巽全权负责,省的孩子这么大了都要以为自己是那个老巫婆的孩子。”
听了赫连岳峙的形容,周韵柔忍不住笑,陈贵妃嫁给赫连岳峙时身份是左相长孙女、太傅长女,年轻时便飞扬跋扈、颇有城府,没有少坑过周韵柔,赫连岳峙也是碍着身份忍了她许久,如今的陈家早已被赫连岳峙架空,就算不出赫连巽这件事,陈贵妃也没有个好下场。
周韵柔撑着下巴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后来小巽查出来那徐氏怨恨陈氏借刀杀人,还收了小巽做养子,便故意差人来了这么一出,想在三十那日趁着你我登城贺岁,把火药藏在你宫里的地龙下,嫁祸给陈氏。说起来那时我们不在宫里,火药根本伤不到我们,但这个想法还算计进了你我,她知道若要牵扯到你,陈贵妃必不得好死。”
“你说,当年…明芝的死,是陈茜干的?!”
赫连岳峙点了点头。她听了这些,再联系当年的事情,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其实崇明帝一早就查明白了明芝的死因,没告诉她只不过是怕旧事重提,让她再伤心一便罢了。
当年,她知道明芝死的时候,就好像失了理智,疯了一样地要查出谁是凶手,查出来徐氏给明芝下药,也不管宫里的规矩了,拼了命掐徐氏的脖子,差点没当场了结了那徐良娣。
“当年徐氏的孩子,也就是那来没来得及赐名的次子,刚出生便身体孱弱命悬一线,最后还是没有保住,徐氏当年也算是悲痛欲绝,那时你还没进府。后来咱们三个小孩都出生,或许陈氏眼红,自己却不敢动你,就去挑拨徐氏。”
说到这里,周韵柔也懂了。平时她被赫连岳峙护的很好,别人下手的机会倒也不是很多,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生赫连瑾的时候被人下了药,虽然幼子和她都保住一条命,可她至今还得喝着止血化瘀的三七茶。
而对于明芝来说,境况就远不能比了。明芝曾是她的贴身侍女,有一日周韵柔与赫连岳峙闹矛盾,赫连岳峙睡在御书房时被下了药,正巧想要和解的周韵柔遣明芝去送汤,就这一个晚上明芝便怀上了赫连巽。
有了这么一出,周韵柔即便再信任明芝,两人也免不了离了心。明芝自己既委屈也惭愧,便搬出了周韵柔的院子,请求住在别处。而那时周韵柔正怀着赫连瑾,心力不济,想着来日方长再说这件事不迟,便允了她。可这样一来,即便吃穿用度没有少了明芝的,明芝也是茕茕孑立无人庇佑了,境况如何自不必说,能撑到赫连巽出生简直就是造化。
思及此,许久没有被牵动的伤心又泛上心头,恐怕陈氏早已策划许久,她和赫连岳峙闹矛盾、赫连岳峙被下药、那日偏巧她腹痛不能亲自去送汤、明芝难产而死、瑾瑜出生她体虚无法兼顾赫连巽只得假手他人……这一切环环相扣未免太过巧合。这陈氏,如今在她心里就是罪不容诛!赫连岳峙握着她的手,感到她手的颤抖,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柔,你看出我有心事,这心事是为小巽却又不是。小巽知道了你与明芝的感情,一边是自己的生母,一边是自己的养母,一边是他尊敬的母妃,他是难抉择,可是他却同我说,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最痛苦的不是他而是你,他同陈氏从小并无太多感情,只是名义上的母子,可你同他母亲却情如姐妹,你定比他更加痛苦,更痛恨陈茜,所以…小巽的意思是,如何处置陈茜,他听你的。”
或许小巽还是有一些怨她吧,本来花样年华的少女跟着她陪嫁,却落得如此下场,是她保护不力。周韵柔深吸一口气,把脑袋埋在赫连岳峙的肩膀。
“岳哥,谢谢你,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说你都不如儿子懂我……”
“说起来,我才愧疚,早说过要护着你,却没能一朝动了陈茜给你撒气。”
周韵柔枕着赫连岳峙的肩膀摇摇头:“你为了处置陈茜,这些年一直在架空陈家,我虽然身在后宫,也知道这有多危险,你说,我不会被说成是红颜祸水吧?”
“瞎说八道。若是陈家忠良,又怎么会被抓到把柄,又怎么会依靠裙带关系非要送陈茜入宫?她陈茜又怎么会心思如此歹毒?”
“你这么一说,看来这几日又得‘热闹’了……”
“这几日不急,让小巽冷静些时日,今儿他三哥专门领他回府去了。”
“他三哥哪儿是专门来领他的,分明是担心那武清秋来的,儿大不中留啊……”
“哦?那武清秋你瞧着如何?她身份太低,颛玉再喜欢也不能抬进正门的。”
“哟,身份低?妾身既非将门之后也非官员之女,在这儿可要向您请罪了。”周韵柔开口打趣。
“她跟你怎么能一样,再说,我娶你的时候你可是帝师的长女,如今岳丈退了,你入了宫也不能被封后,那武清秋可没什么身份依仗,怎么能为颛玉正妻?你这么说,难道是她入了你的眼了?”
“这姑娘知道进退,初见还不错,不过我同意岳哥你说的,不能为正妻。”
“嗯,这回终于是夫唱妇随,不闹别扭了?”
“好了好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小孩子的事儿让他自己去吧。”
“行,家事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