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琼见问,一张脸越来越红,有羞愧自责,有愤怒悲伤。
许久,他才缓缓道:“世子有所不知,那妖道走了之后,我前思后想,始终觉得这件事情至少应该和亲朋好友说一声,让他们有个准备,免得瘟疫一旦爆发,人心惶惶,手忙脚乱。而且如果不说,纪某心里过意不去。”
“是以你同亲戚好友都说了?”
纪琼点点头:“没想到我被那妖道骗了,根本没有瘟疫这回事。老实说,事后被一干同僚取笑就算了,不知是谁将这件事告诉了郡守大人,在朝廷上参了我一本,说我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奏折已经在送往京城的途中了,唉——过不了多久,我这个县令就不用当了。”他叹了叹,愁容更重,“当不当官无所谓,只是我所有积蓄都被妖道骗了,上有老下有小,我拿什么养家糊口?我实在气不过,所以请了几天假,看看能否打听到妖道的下落。”
房间里其他人都静了下来,只有纪琼自己的叹息声。
外面,仍旧大雨倾盆。
何山川欠了欠身,道:“纪大人,咱们叨扰世子多时了,先回去吧!”
纪琼却瞪向旁边那两个道士,一脸怒容:“那他们……”
“纪大人,他们并非骗你的那两个道士,你不能将气撒在无辜之人身上。况且这两位道长手上有勘合,还有常州郡守大人的亲笔书信,你能否退让一步,莫让下官为难?”
何山川的话说得如此明白,纪琼就算神经再粗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满心歉意。官场上几时不是一级压过一级,他们这些芝麻绿豆的小官,任何一个权贵都得罪不起。何山川身为驿丞,这几天来对他一直颇为关照,但是绝对不能为了他的喜怒而却得罪堂堂一番郡守。他向赵晏央告了罪,便自己转身回房去了。
何山川笑着告退,带着两名道士下去了。小道士临走着看了柒雨宫一眼,那双黑白分明格外灵动狡黠的眼睛往她手上一瞄,笑嘻嘻地说道:“女施主,我和师父先去歇息了,等雨停了再来找你玩。”
柒雨宫微微一笑:“好啊!我奉陪。”
“你少招惹他。”赵晏央淡淡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的?”
“他们是什么来路的我不想知道,只要他们别惹到我头上就行了。”在外行走,柒雨宫很懂得明哲保身四个字。首先,她不是好奇宝宝,她绝对不会为了满足好奇心去冒险。其次,她也不是热心肠的人。再者,她讨厌麻烦。她只想简简单单地替人算命驱邪赚点小钱,然后过着自己想要的惬意小日子。
抬手往了往外面的雨天,她不由得叹气:“看来今天得在这里住下了。”
“反正我们并不着急回去,住下也无所谓。”赵晏央说着抬脚走了出去,脚步顿了顿,又回头道,“对了,你最好看紧你的银子。”
什么意思?
柒雨宫下意识地攥紧了小手,还没来得及在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中领悟着这句话的含义,他已经进了隔壁房间,关上了门。
驿站总共有两进院落,最后一进院落左右各有五间厢房,左厢房只住着纪琼,柒雨宫和赵晏央住在右厢房,那两个道士被安排在前面的院落总。吃过晚饭,柒雨宫洗漱之后就早早地歇下了,一夜无话。
黑暗的雨幕中,一扇窗中透出昏黄的烛光。
一灯如豆,纪琼坐在桌边,面前是一封写了一半的家书。他握着笔,想起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心头格外沉重。
家里积蓄被骗了精光,虽说每个月还有俸禄,可是全家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口人靠那点微薄的俸禄实在是捉襟见肘。
衣食无着落也就算了,顶多一家子咬咬牙,省吃俭用,最糟糕的还是那道参他的折子。等折子送到京城,他可能连自己的生死也做不了主了。当了多年的县令,他清楚地知道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是多么的罪名。根据本朝律法,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他自问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从来不敢贪赃枉法,却没有想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那些同僚竟然没有一个为他求情,真是让他心灰意冷,气闷无比。
一想到此处,握笔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封家书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搁下笔,他呆坐了许久,才觉得困倦上榻歇息。
夜里睡得不是很沉,不断翻来覆去。三更时分,忽听见外面风声大作,吹得院子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忽然外面传来了人马喧哗之声,似乎有许多人住进了驿站,吵得他更加睡不着了。
纪琼干脆起身披衣,打开窗户望了出去。
长廊下两盏风灯在昏暗的夜色里摇晃着黯淡的光,只见庭院中到处都是军士,身上的军服却不甚熟悉,像是本朝的军服又有些不像,透出一种诡异的感觉。纪琼下意识地掩上窗户,只开了一条缝隙。这些士兵三五成群坐在地上,围绕着篝火吃吃喝喝,大声谈笑,有的甚至在空地上比起摔跤,旁边的人大声叫好。
纪琼皱了皱眉,有些不悦。何大人说怎么回事?半夜三更放了这些兵油子进来大声喧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再说了,紫阳侯世子不是也在吗?何山川胆子竟这么大?
正疑惑间,忽听有人高喊道:“将军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士兵牵着一匹十分神俊的枣红色骏马走了过来,马上坐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身穿紫金盔甲,手握长槊,煞气凛然。
“请将军下马歇息。”
“嗯。”将军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洪厚,将长槊掷给牵马的士兵,翻身下马。
就在那将军低头的瞬间,咚地一声,,那颗带着头盔的头颅忽然滚落在地,像颗皮球似的一路滚到纪琼的窗户下。
“哎呀!将军低头掉了。”一个士兵尖叫着跑过来,弯腰要拾起头颅,没想到自己的头颅也咚地一声掉了,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那士兵急了,一手抱住将军的头颅,又着急地伸手去摸索自己的,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旁边一个小兵故意伸腿往他脚下绊去,那士兵顿时摔倒在地上,手里的头颅掉了,四肢散了,四零八碎地掉在了地上。
周围哄堂大笑。
还是两个士兵上前,一个捧起将军的头颅,一个拾起零碎的四肢重新装在一起,那士兵动了动,继续活动自如。
纪琼瞪大了双眼,双手连忙紧紧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鬼!鬼!鬼!
他吓得全身发抖,却不知如何是好,动也不敢动,唯恐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将军已经进了对面右厢房其中一个空房间,门窗没有关上,从纪琼的角度可以看见将军站在床前,头颅已经放回颈项上,张开双手让两个士兵帮忙脱下盔甲。
左边的士兵扶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扳,将左臂扳了下来,右边的士兵扳下右臂,一起将两只手臂放在床上。接着卸下左右两脚,也整齐地放在床上。最后抬起身躯,放在四肢地旁边,将头颅也拿了下来放在枕头上。
纪琼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全身冒着冷汗,慢慢地从窗户边退开。
外面的士兵还在嬉笑胡闹,听起来十分热闹欢快,纪琼却如同身处地狱之中,被无数鬼怪包围环绕,两腿一软,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