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的,我和她,苹果,我们曾经在这里住了三年。
那些年里,我经常哭,相反,我不记得她在这里哭过,按道理,哭的应该是她才对,不是吗?
和所有那些婚内出轨的男人一样,我经常处于一种摇摆的情绪当中,被卡死在一道题目面前。Tobe,ornottobe?这是一道单项选择题,答案很简单,要么A,要么B,要么C,要么D,就像我们在学校经常碰到的习题,每个答案都很有道理,你只需要闭上眼,在题卡的任何一个小框内,用2b铅笔涂黑,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完剩余的题目,交卷了事。那么,至少你能够及格,在人生这个大考中侥幸混到毕业。当然,试卷发下来,你最后发现,其实E才是正解,“以上选项皆不正确”。正解就是,我根本不该招惹苹果,我该放任她的自由,看着她像一个红汽球一样,飘啊飘的飘出我的视野,然后让自己在自己选择的婚姻中窒息死去。或者再往前一点,我根本就不该答应妻子生下这个孩子,可爱的男孩,卡卡,那年两岁,毫无疑问是我的最爱。或者更极端一点,我根本就不该答应妻子和她结婚,应该在和她从中学到大学的数次分手中,抓住任何一次的机会,当机立断,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十分疑惑,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了那么远,最后完美地把自己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的。
可是现在,苹果正躺在我身边,盖着薄薄的被单,像猫一样蜷缩着长长的腰腿。她像一个活生生的问号,等着我揭晓答案。我轻轻揭开被角,往里窥探。苹果睡得正沉,像包裹着一层梦的薄膜,她的黑发遮住了轮廓分明的侧脸,从脖子往被子深处,完美的曲线就像一把精心锻造的小提琴,发出暗哑的黄金色泽。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它就像一把蓄势待发的琴弓。琴弓只要苏醒着,时时刻刻都无法容忍琴的独立。我把身体贴近她。苹果在睡梦中抿了抿嘴,她有一个好看的笑容。
上帝关上门,就得打开窗。相比于我和妻子恶劣的性关系,苹果堪称典范。她拥有一种无师自通的能力,似乎是为我一人而来,我的专属品。很多年后我想,人们对于自己所缺失的要素的不可容忍,让他们放大了这种要素的价值。就像野鸭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它们会落在最先找到的那片沼泽,水草丰美的处女之地,对它们来说宛若天堂,因此野鸭会完全忽略藏身芦苇中的双管猎枪。
电视机开到无声,屏幕上是一出长剧,里面的男主角肝肠寸断地向女主角乞求着什么。
苹果睡得昏沉,她暂时处于这样一种无我的状态。
婴儿般的睡眠。我想。苹果自始至终都这样信任我,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什么赢得了她的信任,让她似乎穿上了金钟罩铁布衫,去面对一切流言。也许是年纪,我整整比苹果大了六岁,看上去是个成熟有计划的男人。惟有男人自身,才知道男人有多凌乱,多随性和缺乏计划性。但是,去辜负一个百分之百信任你的人,这个难度实在太高了,正如你不忍叫醒一个熟睡的人一样。
我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暗绿色的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刚刚过了11点,往常这是我差不多要回家的时候了。一个小时前,我已经暗下决心,从今晚开始,就不再留苹果一个人在此过夜了。但现在,生理上的满足之后,这个决心的反面又从暗处游了出来,像冰冷的蛇,吐着信子,摩挲着从我的胃上游过。我能感觉到它的冰冷和游移。妻子在家等我,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给我打电话,也许已经打了,等我明天早晨开机,上面会蹦出至少20个未接电话。对,她就会这样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就像轻飘飘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最终引发可怕的雪崩。仅仅是想像一下这个场景,我的胃就抽紧疼痛起来。还有卡卡,他会问妈妈,爸爸呢?他刚开始学讲连贯的词组。他需要我。我想翻过身,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哄哄的婴儿味道,能抓住他的肥腿和脚丫。老天,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家了。
这是早晚都必须要走的一步,无论你多磨蹭,假装不必面对,你终将面对它。但是,也像所有处于这一阶段的男子一样,我仍旧不由自主地期待有什么神迹出现,比如突然发生了什么灾难,让我可以做出更加自然的选择。最好是突如其来的战争,让这个小小的公寓和三公里外的家断了通讯,从此炮火连天,天各一方,随着岁月的洗刷,父亲的不告而别再也无法带来尖锐的刺痛,丈夫的背叛也有了世人可以接受的借口。正如那艘叫泰坦尼克的大船撞上了冰山,这根本就是露丝的阴谋,杰克消失于冰冷的海水中,露丝终于可以松口气,和短暂的欢娱说声拜拜,不必承受现实的负重。明天醒来,晓风残月,孤身一人,但所有的激情都成为漫长人生路中伤感又温馨的回忆,让少女成长,把历练蚀入平淡无奇的人生。可是,我的航线上风平浪静,自由女神像正在不远处招手。若干年后,杰克终于厌倦了露丝的抱怨,他成为了纽约街头的酒鬼、赌徒,整天和意大利人混在一起,和**在街角苟且,并且当掉了那颗海洋之星,输得精光……
我不无恶意地想像着,伸手往床底下摸索,手机果然躺在下面的纯棉脚垫上,一定是刚才我和苹果的床单上翻滚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我打开翻盖,屏幕嘲讽地缄默着。我摁下电源键。手机发出了欢快的开机音乐。
“几点了?”苹果咕哝着,翻身过来抱住我的胳膊。
“刚过11点。”没有未接来电。
“嗯。”苹果含含糊糊地说,似乎并没有把谈话和现实联系起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东张西望的,但眼眸还停留在梦中。
“渴。”她撩开脸上的头发,又仰头倒下。
我赤脚走过地板,到厨房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半杯水走回来。
苹果又竖起身,接过水咕咚咕咚喝干。
“怎么你还在?”她抓抓头皮。
我接过杯子,犹豫着该不该说。
苹果贴过来,勾住我的脖子,喃喃地说,“快回家吧,卡卡在家等着你呢,明天早点来,给我带杯豆浆。”
“甜的?”
“嗯。”
“还要其他吗,蛋饼?”
“嗯嗯?”她摇摇头。
“Bye-bye.”苹果钻进被子里,就像一条进入冬眠的小虫子。
我放下杯子,拉开被子进去,环抱着光溜溜的她。
“干嘛啊,乖。”
我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她。
“乖呢,快点回家,做个好爸爸。”
“我想留在这。”我寻找到她的嘴唇,亲吻着。
“别傻了,你不回家,她们会着急的。”她回吻我。
“反正我不回去。”
“孩子气,”她笑着,“再过几个钟头,我们就又再见了呀。”
苹果说的是实话。这些天来,我每晚陪她到零点左右,两人在小公寓里做饭,聊天,然后大干特干,干到精疲力竭。我凌晨时回家睡觉,第二天一早,又开车回公寓,乘黑脱光衣服(苹果睡觉怕光,因此公寓安装的是沉甸甸的遮光窗帘,无论何时何刻,只要拉上窗帘,仿佛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再次钻进被子。苹果晚上睡得很沉,她说,她可以认为,我从昨晚到现在,只是离开了一支烟的时间。你怎么那么冷。她会说。她把我拉进怀抱,温暖我的双腿,积极地回应我,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我们会一起洗澡,互相帮助往背上涂沐浴露,她会用剃须刀小心地帮我刮干净胡渣,涂上她帮我选的香氛,然后两人一起上班。当然,她会提前一个路口下车,小心掩盖我们在一起的事实。
对了,差点忘了说,我们做的是传媒工作,简单说,就是在城市电视台,当一档民生新闻的制片人。这是一个好活,收入不错,办事方便,有很多隐形的权利。苹果曾经是我的实习生——对,别笑,这就是一个烂俗到烂大街的故事,你可以选择忽略——现在在电视台的广告中心上班。我们刻意地保持低调,但我想,我们的地下状态,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在电视台这样的地方,是不存在真正的秘密的。
“我真的不想这样下去了。”
她仿佛被吓醒了,眼睛黑漆漆地看着我。
“说什么哪。”
“今晚我要留下来。”事实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就像玩蹦极,从山崖上跳下去时,突然发现自己忘了绑上绳索。
“好吧,”她说,“那我们睡吧。”
“那我关机。”
“这样好吗,如果她找你……”
“她总会找不到我。”
“你在生气?”
“没有。”
她小心地看着我。
“我不想你为难。”她说,嘴里干得像咽进了沙子。
“我爱你,苹果。”这话听着像一句谎言。“我不想把你扔下,这不是我,这有违我的初心。”
“我也爱你,可是,我们只能这样,不是吗?”
“你不知道,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一个人开车回家时,我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大街上空无一人,我就会变得很难过。”这也是谎言,至少是一半的谎言。
苹果靠近我,把脸贴在我脸上。过了一分钟,我感到脸颊上温漉漉的。
“可是,我们只能这样了,不是吗?”她的声音无比难受。
“不是的。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可以改变它,我们可以在一起,一起来面对。”
“可是你之前告诉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苹果,我不能这样,我爱的是你,我不能背叛我自己,这样的日子一文不值。”
“你是说我一文不值吗?”
“当然不是。”
“可是,每当你晚上回家,我一个人在这里,屋子里就会变得很冷很冷,这时,我会感觉自己一文不值。”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你知道。”
“我不能确定了。”
“你知道的。我爱你,我们彼此相爱,难道不是吗?”
“我感到我对你的爱变少了。”
我拉开她,看着她的脸,她就像从火星上传输过来的影像,信号很弱。
“别这样,别这样说,好吗。”
“你回去吧。”
“不。我住下了。”我拍拍枕头,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我在想明天该怎么办。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亢奋的铃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是总编室打来的。不好意思,那么晚还打扰你,电话那头说。是一个紧急的通知,明天市领导去乡镇调研的路线安排有所调整。我从床上起来,拉开门到阳台上,给时政口的记者打电话,向他口述明天的行程。放心吧,头。记者的声音有点过份欢快。我挂上电话。外面的风有点冷。我清醒了一点。我在这里干什么,扮演罗密欧?
我关上门回到室内,苹果已经披上了衬衫,靠在床头吸烟。
床和我的距离变得十分遥远。
路上很空,我一会儿就回到了家。
妻子搂着卡卡已经睡了。空气中氤氲着一股熟睡的香甜。卡卡的双臂伸在半空,抿紧小嘴睡着。
我拉开被子钻了进去。感觉自己非常疲惫。妻子换了新的床褥,非常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