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勇跪在了地上,门外的那头便没了声音。
两边这样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李多勇的母亲叹了口气,她先让了步。
咯吱的一声,李多勇看到门打开了,也看到了开了门后,转身就走了的母亲。
看着母亲落寞的背影,李多勇心知不该这样为难母亲,更不谈这些日子他讲话带着情绪,总让母亲夹在他和父亲之间难以做人。
李多勇也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她守着自己不让他出门,是怕李多勇出去受到伤害。
不同于李西开为了自家不受波及的想法,作为一个母亲,她只要自己的孩子好就好。
然而今天她因为他的坚持让了步,这让李多勇不由感叹,天底下最心疼孩子还是母亲。
千言万语都道不尽李多勇心中的感激,但作为他最亲的亲人,他本就不应当计较这份情意。于是李多勇朝母亲深深鞠了个躬,走出了院子。
李多勇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村里的妇人都见了李若兰母亲带人去了祭坛,看李多勇眼中自然多了一种可怜的味道,也有人猜想李多勇要去河边闹事,一如那天他在李若兰家那样,于是一个个心下都激动难耐,想跟着去看热闹。可是河边祭祀典礼,是只有每家每户的家主才有资格去的地方,她们虽然想去瞅瞅,但也都不敢去。
不过让她们欣慰的是李多勇并没有去河边。
李多勇顺着另一条道,走到了村长的家。村长家中有一个中年妇人在打扫着院房,李多勇走近些看,是村长李长楼二儿子家的媳妇儿。
李长楼自三个儿子都成家之后,就各自分了家。而丧偶的老人不愿意离开老房子,就自个儿住在这里,儿媳妇们每几天轮流来照顾老人的起居和餐饮,现在看来是轮到了他的二儿子。
那妇人见着了院外的李多勇,就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两手撑着扫把,奇怪地看着他问道:“有什么事吗?多勇?”
“婶婶你好,我想来找下村长。”李多勇恳求着问候妇人道。
“他还没起来呢。”
李长楼的房间紧闭着,妇人一早上都没见他人影。
那妇人知道李多勇找村长所为何事,因为那天李西才也来找村长,让他为李西富家出面,想来李多勇也是为了这事。于她而言,她对此倒是没什么想法,如果老人愿意跟李多勇去,那就让他去呗。
李多勇一听有些愣神,这都日上三竿了,李长楼村长还没起床?可是现在李若兰现在危在旦夕,耽搁不得,李多勇心下着急,就问道:“方不方便打扰一下老人?”
“我帮你去叫他吧。”妇人见他很急的样子,就放下手中的竹扫把,走到李长楼屋门前,敲了敲门,“爹?”
妇人敲了第三次门仍旧没有回音。
她忐忑地推开房门一看。
房间空空荡荡的。
被子也整整齐齐地放着。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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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鄂被一盆冷水浇醒了,冷水冰凉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躺在地上,脑袋晕乎乎的,还没回过神来,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抬头忽然看到身前站着一个脸黑黑的少年,额头上裹着个布条,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上斜拿着个木盆,木盆里像是刚刚倒掉了水,里边只有表面一层水迹,水迹顺着木盆的边缘,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滴在李西鄂身前。
水滴落下的声音很轻。
在李西富安静的家中,这个安静的柴房里,在这个安静的少年前,显得却格外的大声,滴答滴答地,一声一声叩击到李西鄂的心里。
李西鄂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包着带血的布条。他只是不知道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形势逆转直下?为何刚才的囚徒,现在成了屠夫?
这个屠夫此时手上,就拿着个盆着站在阳光之下,李西鄂偷偷瞟了眼他那张映在阳光下,长得普通不已的脸,那脸并不算黑,至少比他白多了,看着并不凶相。
李西鄂常年在打架斗殴中度过,看着少年脸上有松懈模样,手上也没拿着那支黝黑黝黑,看着吓人的长枪,觉得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于是一股狠劲上了脑袋,李西鄂果断扑上前,抱着稷锋的双腿,猛地往前一拉,试图把他弄倒。
李西鄂这上前一抱,只觉得两手仿佛抱上了两根铁柱,重若山岳,撼动不得,愕然抬头间,看到了少年那冷漠的脸庞,和一个挥舞直下的木盆。
李西鄂吓得一哆嗦,连忙把头埋在了稷锋的大腿上,竟哭着求道:“少侠饶命!”
稷锋听到这话,手上那砸下去的脸盆停在了半空中,心下愣了愣神,定定地看着打算把眼泪抹了在他裤子上的李西鄂。
这家伙刚才还一脸凶相,转眼间就把节操丢干净了?
李西鄂凭着他多年干架的经验,刚才一试之下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过这个少年,立马就服了软,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少侠饶了小的吧!小的给您做牛做马了。”李西鄂恬不知耻地说着求饶的话,他在村中混得下去靠的可不是什么节操,靠的是能屈能伸,逢神便跪,逢人便欺,逢鬼便打的本领。
“做牛做马就算了,”稷锋皱了皱眉,一把推开越抱越紧的李西鄂,“我有几个事情要问你。”
李西鄂也机灵,闻言便卖了李西奇:“是李西奇要我杀你们的,一切都是他们搞的鬼。”
“他们?”
李西鄂脸色一僵,心知自己说漏了嘴,那事情要是说出去,他们都得完蛋,连忙急着补救道:“是里巫大人……”
稷锋打断了他,玩味地看着李西鄂,“你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两个‘死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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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在面色庄严,看着祭坛上的里巫咿咿呀呀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句,生怕亵渎了神灵,只是定定地站在祭坛下,站得脚都酸麻了。村里的祭典仪式都是如此,以往也有因为其他事情请了巫师,巫师作法短则半日,长的甚至要加班加点唱上两三天。不过今天的法事想必不会太长,因为河神绝没有心情在河底下,眼巴巴瞅着新娘子,瞅个三天三夜。
新娘子的到来在村人中引起了一阵骚乱,村人见李若兰的母亲真的把人送过来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感慨这个折腾得村人上蹿下跳好几天的李若兰,终于屈服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家的闺女了。
只是委屈了李若兰这孩子,这样想着他们怜惜地望着新娘子,又看了看一旁的李西富,纳闷着李西富怎么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好歹是他的女儿啊。
李西富呆呆地看着新娘子,确实没有上前去的意思,这可不是他的闺女,他心里有些愧疚那是真的,但他李西富是个老实人,做不来那种惺惺作态的事情。
于是他和村人一块,看戏似的看着他的妻子扶着新娘子靠近了祭坛,又一步步踏上祭坛的台阶,走了上去。
李西奇带着李西富的妻子,把新娘子牵到祭坛正中央之后,就把李西富妻子拉走了去。
偌大的祭坛上,就只剩一个新娘子和一个老女巫。
里巫仿佛没看到新娘子似的,在台上又唱了好一会儿后,虔诚地跪倒在地,竖着木剑指着天空,两手紧紧握着木剑,靠在额头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等里巫再度睁开眼时,村人只觉得她眼神凌厉了几分,佝偻的身体也站直了些。
里巫绕着新娘子,手舞足蹈,跳了好些圈才停下来,又折回到祭坛前侧,从桌子上拿起供奉的着的水酒,在新娘子身上上下下都撒了些。
此名曰净身除垢,除去新娘子身上的尘气和灵魂中的污秽。
做完这些,里巫松了口大气,放下手中的木剑,朝祭坛下的李西奇招了招手。
李西奇会意,立马招呼几个村人抬上了一口棺木。
棺木很沉,好几个人抬着放在祭坛上的时候,都撞出了声闷响。祭坛下的村人艳羡地望着这口棺木,心想李若兰这女娃可怜归可怜,但也算有福气,这口棺木是村人进黑山砍的香木做的,据说人死了装在这口棺木里,身子百年不会腐烂,在李家庄只有村长才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这次为了向河神表达他们的诚意,提前拿出来用了。
李西富有些烦恼,他的婆娘就赖在祭坛边不走了,这地方不是她一个妇人能呆的啊,好在村人也理解他们,并没说什么,李西富见妻子还一直盯着那新娘子看,心想女人就是心软,安慰她也安慰自己道:“唉,来年给她多烧些纸吧。”
里巫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什么神情,她见棺木准备好了,就让人打开棺盖,上前拉着新娘子,要把她送进去。
“等等!”
人群外忽的传来一个喝声。
村人此时正全神贯注看着祭坛上,看着里巫和新娘子的一举一动,一切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这一声喝断,生生把村人那又悬起来着的小心脏,突然就被拍了下去。
就像夜里与婆娘欢好,快寻到了灵魂的音乐的时候,忽然被人敲了门一样难受。
村人愤怒回头找这个罪魁祸首,定神一看,怎么又是你李西开家的小子?
李西开看到了李多勇,又惊又怒,心里骂道这小子怎么又来了?
“出大事了!”不知道李多勇这次是学精了还是怎么的,李多勇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傻乎乎地和村人硬碰硬,却说了一句让现在村人很紧张的话。
村人这几日被李若兰的事情折腾得神经紧张,一听“出大事了”,倏地都安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李多勇。
李西猛不善地问道:“什么大事?”
“村长不见了!村里都找过了,都不见他人!”
李多勇一句话顿时引起了村人骚动,因为村长李长楼是村中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
“村长不见了”,这可是件大事!
不断看见有村人将信将疑地上前问个究竟。
一时间冷落了祭礼。
祭礼就这样停在了一半,就见里巫那拉着新娘子的手也停在那儿,拉她进去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李西奇见了里巫尴尬地样子,怨毒地盯着这个来搅局的少年,朝着慌乱的村人大声喝道,“安静。”
村人纷纷回头惊疑地看着李西奇,这才晃过神来祭礼还没办完。
李西奇不满地村人此时六神无主的状态,一股脑地出言质问道:“村长的事情重要,还是祭礼重要?”
不想李西奇不经思考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且不说哪个更重要,你李西奇话中就透着对村长赤果果的蔑视,这让村人很愤怒。
李多勇看着群情激奋的村人,心中暗喜,心想这事终于有转机了,不料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着的里巫,此时却走上前去。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里巫看了眼将事情搅浑了的李西奇,在心里不禁骂道。
只见里巫走到走到祭坛中央,她的脸色仍旧很平静,她只是冷冷地扫过祭坛下的村人,冷冷地说道。“河神现在很生气。”
一句话让村人沉寂了下来。
对于信奉神灵的村人来说,河神很生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以后都没法靠这条河吃饭了,于是他们在生计和村长的威望间抉择,最终选择保持沉默。
里巫脸色平淡,仿佛早就料到村人会有如此反应,她扭头朝祭坛上那几个扛棺木的村人命令道:“把她装进去。”
“谁敢?”
一声不容置疑的清喝带着霜月天独有的冰冷寒意。
那音色陌生又熟悉。
村人骇然回头。
只见一个少年披着阳光,执剑踏步而来。
仿若身上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看着威武不已。
阳光刺眼,看不清少年的神情样貌,只是见他一步一步走来,
望着那阳光下的少年,
里巫那张一直平静着的脸上,
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