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居于黑山之下,黑河之畔,太阳要爬过这个高耸的黑山,要比爬过寻常地方晚些时候,所以李家庄天亮的早,太阳却来得晚。没了阳光的拂照,李家庄在这春之未去,夏之未来的清晨,阴阴凉凉的。
在天边微微有鱼肚白的时候,李西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了衣裳,又披了件厚厚的外衣,正要去河里收个网,再回田里干一下活儿,然后回来吃个早饭,开始一天的忙碌。
这样一天的节奏,每个李家庄的人都是如此。生在黑土地上,傍着黑河的李家庄,过着世世代代打鱼种田的日子。
李西富裹紧了紧外衣,感觉今天的早晨尤其的冷。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应该是老了,昨天破天荒照了个镜子,发现脸色憔悴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也比以前多了许多。自从他在里巫大人口中,听到他家若兰就是河神选中的妻子时,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夫的天,塌了下来。
早先就听李多勇那娃的娘亲说,要给里巫大人送些钱财,闺女才不会被选走。李西富本不信,但看村中有女儿的人家都这么做了,他不信也信了。
但他没有办法,因为家里的钱,全给老二李西才借走了,听说是给他那城里来的婆娘买胭脂粉。
李西才以前是他们家的骄傲,可是他们李家庄不知道多少年来,第一个走出乡村,去城里混的男人,而且还带了个城里的漂亮姑娘回来,可长脸了。
或许是城里也没那么好混,老二混了一些年,又回来了,听说是做生意亏了钱。
李西富想着回来就回来吧,至少李西才回来后,倒也勤快,该种田种田,该打鱼打鱼,日子也过得下去。
但那城里的婆娘,曾经的面子,现在却成了李西富对李西才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她太娇气了,啥活儿都不干不说,还整天抹些厚粉,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
图个啥啊?
况且李西才在村里干这些活儿,哪够钱买胭脂粉?
所以李西富这些年的积蓄,全给李西才借走了。
李西富想借走就借走了,反正他一家人在乡里也没啥开支,凑凑活活过着就行了。
谁料到会发生这事?河神要娶亲,他家可就这么一个姑娘啊。
为了找钱,李西富能借的都借了,李西才更是挨家挨户都找了过去,受了不少嘲笑和嬉弄,这个曾经风光的城里人,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村里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后来兄弟两多多少少也筹到了一些,给了里巫大人。
听到若兰被选中的消息,李西富知道还是不够。
他不怪老二。
要怪就怪若兰那个丫头命不好。
李西富叹了口气走出了屋子,忽然又回头看着李若兰闭着的房门,心里跟若兰说了声歉。
砰砰砰。
“谁啊。”李西富惊疑地望着小院木门,这天还没大亮,谁来敲他的门?
“大哥,不好了!”门外传来李西才的惊慌失措的声音,他急促地敲着木门,见李西富开了门,连忙对他说道,“刚才遇到李西奇家的娃儿,说看到若兰走了!”
李西富不信,若兰不是还在吗?
他带着李西才去敲李若兰的房门,敲了半天没人应,慌了。
打开一看,床铺空空,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哪还有人?
正在李西富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的房子被愤怒的村人赶来围了。
村人让李多官带几个人,去把李若兰抓回来。
他们等了半天,却看到李多官几人空手而归,李多官说是李若兰勾结外人,已经跑了。
李西富的天,又塌了一次。
这丫头,怎么就走了?
现在他要如何承受村人的怒火?
李西富惶惶地站在村人中,完全失了分寸。
李多官的父亲李西猛,和他一样,高高壮壮的,他在李西富家中等了一个早上,只等来了李若兰跟外村人勾搭跑了的消息,再难压抑他心中的愤怒,上前揪着还愣着神的李西富,大声喝骂道:“可以啊老富头,你丫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李西富呆呆地看着他,这个老实的农夫也没想到李若兰会逃了,他抬头望着凶神恶煞的李西猛,慌乱地道歉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顶个屁用?”李西猛猛地一推李西富,李西富退了几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被身后的一只手扶着身子,李西富定住了定神,扭头一看竟然是李多勇这小子。
李西富心里非常感动,想不到村里还有人肯帮他,又忽然想到李若兰已经走了,心想李多勇这小子又是何必呢?这样还会连累到他和他的家人。
若兰再怎么说是他的女儿,跟李多勇没有关系。
李西富这样想着,正要劝开李多勇,忽然见李多勇先他走上前去,走到了人群当中,站在了李西猛的面前。
“西开家的小子,你这是来逞什么能?”李西猛蔑笑地望着李多勇,知道这小子喜欢李若兰,可是人家跟了外乡人跑了,丢人都丢到村里来了,你这小子还不找个地方藏着,来瞎掺合什么劲?
“西猛叔,我不是来逞能的。”李多勇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身旁这些情绪不稳定村人,轻声说道:“我只是话想说。”
李西猛闻言皱了皱眉头,这家伙卖的是什么关子啊?但碍于长辈的身份又不好说什么,只是阴郁着脸看着他要说什么。
村人也都看着李多勇,好奇他要说什么。村里人都知道李多勇和李若兰的关系,又知道了李若兰跟外乡人走了,留他一个人独自多情,真是可悲,是以村人看他的眼神里,幸灾乐祸的情绪多一些。
李多勇并没有在意村人的目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他要说的话是不该说的,或许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但他略微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河神!但我知道李家庄这么多年过来了,就这一次意外而已,为什么要听信那老巫婆的妖言鬼话?信什么河神?我们李家庄种田打鱼靠的是自己,那河神为我们做过什么?”
“凭什么要把我们李家庄的女儿送给什么河神?”
“况且你们这样做,走了一个若兰,就笃定不会再走掉下一个若兰?”
李多勇越说越亢奋,最后都愤怒地质问出声。
作为村里的年轻人,他不该、也没这么资格,对长辈们说教,但这事他实在看不下去,不是因为若兰被选作河神之妻,是他觉得这件事根本就没有道理。
他之所以没有和李若兰离开,是他觉得逃避没有用,他要和村人讲清这个道理,不然李若兰走了,村里总会有一个“若兰”要遭殃。
李多勇的话如同一粒石子投入了静然无波的湖中,历经最初那一愣神的沉寂后,立马掀起了无数波澜。
“臭小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种的话你也敢说出来,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得罪了河神,以后就还想出河了?担心别丢了性命吧。”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天不怕地不怕,口无遮拦,迟早要出事情。”
“你这孩子,赶紧托里巫大人向河神求求情,饶过你这年轻不懂事。”
“……”
村人像是一锅水被煮沸了似的,沸腾了起来指责着李多勇。
因为李多勇的话触及到了村里人最敬重的是三种存在,一种是有钱人,一种是有权人,一种就是神鬼。
前两种是在他们生活中的物质层面,实实在在能够感受到的压力,但这些却都不如后者。村子自给自足再没钱也过得下去,村子里圈子小再有权也大不到哪去。但当他们在面对未知世界许多不可抗力的事情时,会生出一种的敬畏,甚至说是恐惧。
因为害怕,所以村人才会因为李多勇的话而变得群情激奋。
李多勇的父亲李西开,本只是来看看老富头,毕竟自己儿子和李若兰有过那么一层关系。
自从他知道李若兰被选作河神之妻时,他就一直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本事再大,也不敢河神抢亲。
但看到李多勇这家伙上前了去,他心里就有些不安,更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若是李多勇这番话惹恼了河神,他李西开以后还敢下河捕鱼吗?
李西开又惊又怒,于是当着村人的面,上去就是给李多勇一个耳光。
“混账东西!”
清脆的耳光回荡,李西开把李多勇黝黑的脸颊打出了一块暗红,李多勇抚着脸,愣愣地看着父亲,张口还想辩解,李西开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滚回去。”
李多勇站着就是不肯回去。
于是乎,李多勇的大伯二伯小叔,都一股脑地从人群中冲上前,连托带拽把他拖走了去。
李西猛被李多勇这莫名的一出一闹,心里变得更烦躁了,望着在一旁的老富头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是怒从中来,上前一个大脚,就把李西富的房门踹烂了。
那些家中有女儿的愤怒村人,本就是来找李西富兴师问罪的,见有人开了头,纷纷冲进房子,对李西富的房子施以泄愤的拳脚。李若兰就这样走了,李西富就要付出代价!
哐哐当当,李西富的房子一片狼藉,围观的村人虽心有不忍,但无一人上前说句话。
李西富抱着在一旁痛哭的妻子,望着在他家中肆虐的村人,终归是什么都不敢说。
“都给我让开。”人群外传来一声清喝。
在李西富家中打砸的村人听到声音身子一顿。
这声音不是村里人的。
是谁?!
村人跑出了屋外一看,见围着的人群避开了一条道,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少年执着长剑,来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赫然有那据说已经走了的李若兰!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回头望着已一片狼藉的李西富家,脸上的尴尬不可言喻。
李若兰没走,他们反倒是把人家的家给砸了。
陈安东几人走进院中,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屋子,清冷地眼神直视这些村人。
李若兰急忙跑到母亲的身边,出言安慰她。
李西猛人高马大气势足,当然不会被陈安东这样的小屁孩吓着,他走到陈安东身前,俯视着他问道:“你就是那个外乡人?”
“如何?”陈安东忽然想起了在蛇窟中,青媚儿回答言糯的话,于是昂首学着她说了句,觉得拽极了。
“你想做什么?”李西猛的问话虽然平静,但居高临下的他,话中却带着一股压迫之意。
“你想做什么?”陈安东反问道。
“人既然回来了,你们可以走了。”李西猛不喜欢这个咄咄逼人的少年,也不欢迎这些来历莫名的家伙,不客气地对他们下了逐客令。
“我带她回来,是想让你们走。”陈安东说的意思很明了,摆明了就是因为河神娶亲的事情,来替李若兰撑场子的。
李西猛怒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那你有资格吗?”
“我比你有资格。”
陈安东不屑地看着他笑道:“你的资格大概就是给老女巫多塞了点钱?”
陈安东寻常的一句话,顿时让喧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村人给里巫大人塞钱,让她不选自己的女儿做河神妻子,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都从来没有人摆到明面上说,因为这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如今一个口无遮拦的少年随随便便一说,就把他们的遮羞布给掀开了,让他们感觉像是偷偷在野外上茅房,却被一群人看着了屁股,如何不羞恼?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李西猛更是涨红了脸,上前就要撕了这小子。
陈安东仍旧清冷地望着他,长剑一挥,李西猛只觉地眼睛一花,剑尖抵着他的脖子,隐隐触碰到了他脖子上凸起的喉结,让他仿佛感受到了剑上的冰凉寒意。
陈安东淡然的眼神让李西猛相信,若自己是再进一步,长剑断然刺穿他的脖颈。
这个高大强壮的汉子终于是害怕了,急急退了几步。
陈安东仿若不觉,只是淡淡地说道:“且不说给那劳什子的河神娶亲有没有道理,就说你们把她家砸成这样,你们还有脸再说这个事情吗?”
没有人回答他。
不知道是被他的质问得无话可说,还是羞恼于如此多的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子在这撒野,却无可奈何的感觉。
村人只是围着他们,无进无退。
退了面子上过不去,想上去找他麻烦,又碍着他手中的长剑,没有敢出头。
“村长来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句,村人闻言都往外看了去。
不是说李长楼村长死了儿子后,过于伤心,闭门不出了吗?
怎么会来这里?
陈安东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头花发白的老人,被一个看着年纪不算大的中年男子搀扶着,朝李西富家走来。
陈安东不由多看了眼老人身边的中年男子,他长着一副村人的模样,但身上看着却没有村人的那种味道,或者应该说是眉眼间并没有村人那种老实木讷的模样。
“二叔!”李若兰见到来人心中一喜,难怪没看到他二叔,原来是去搬救兵了。
李西才扶着面容肃然的老人走到人群中,就站在他的一旁。
“真是胡闹!”老人一小步上前,面上生出怒色,冷眼扫过站在李西富家中的村人。
他声音并不大,却很有威严。
老人清冷地喝道。
“都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