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吗?”张士乡望着像个孩子一样,简单开心笑着的青媚儿,不知道说什么。
许多年前,他也以为与那一个女孩子有缘,最后他不负责任地离去了,只能缘各两头而至烟消云散。
张士乡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蛇妖青媚儿见张士乡不予置否的模样,心下有些忐忑地望着他,完全不复先前的那般强势。
他是人她是妖,本就不在一个世界,张士乡肯不肯留下与她一起,终归是要看他的态度。
“谢谢姑娘。”张士乡只是谢青媚儿饶过他朋友。
青媚儿眉头皱了皱,并不喜欢张士乡对她说谢。
张士乡看着青媚儿这般模样,完全看不出她是那杀伐无数的冷厉蛇妖,心想或许世间众生不管事人是妖,在感情上是平等的。
张士乡又温和地笑了笑,想想自己还没想她介绍过他,觉得有些失了礼数,当下对她轻声说道:“鄙人张士乡,你亦可唤我张生。”
“张生。”青媚儿笑着喊了他。
张士乡再闻一声“张生”,有些许恍惚,他久在山寨中做二当家,早就没人喊他张生。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多少年前,他在乡里寒窗苦读,期盼着一举成名天下皆知的日子,又想起了乡试中举后,在南陵城那个寻常的街角,遇见的那个不寻常的绿裙女孩。
她也喊他“张生”。
在那座寻常的茶楼,她也是如此与他对坐,邀他品茶。
一切虽然如此相似,但这里终归不是南陵城那座茶楼,青媚儿也不是丁岚秀。
但她们都是喜欢他的女孩儿。
为什么要喜欢他?许多年前,张士乡不清楚丁岚秀为何垂青一个落魄的书生,就像此时他仍不明白,为何十八年了,青媚儿还一直记着他这个无用的书生。
若两人对他无意,就不会生出这些纠葛。
或许世间恩怨纠葛无常,世间众生皆躲不过一个情字吧。
张士乡忽然想起了陈安东,那个少年第一次与他见面,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烂人”,现在想想他骂得确实没错。
既然这样,就再做一次烂人吧。
张士乡念及至此,低头轻轻笑了笑,举手端起了木杯,望着杯中清澈的泉水,轻轻抿了一口。泉水果然如青媚儿所言,甘甜可口,如一弯细泉,流入心间。
“如何?”青媚儿眼巴巴地望着细品清泉的张士乡,很在意他的品评。
“好。”张士乡确实从未喝过如此清灵的泉水,“好”一字虽然道不尽他对其赞誉,但这清泉清澈简单,本就无须过分繁多的累誉,是以张士乡只说了一句好,“但是……”
青媚儿见张士乡喜欢,脸上一喜,忽又见他迟疑说了但是,不由紧张地问道:“怎么?”
“泉水虽甜,但却不香。”张士乡笑了笑。
“山间清泉,何以担得一个香字?”青媚儿不解。
“山泉清冽,此水若是煮茶,自然能香。”张士乡想起那间茶楼座间的那个女子,她谈茶论道,最后是嫌弃茶楼茶水太次,无法为他沏出一壶好茶,现在寻到了好水,却没人再为他沏茶了。
“你若是喜欢,我去寻一些。”
“不用,我带了茶丸。”张士乡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粒灰色的药丸,轻轻碾碎撒在水杯里,水杯果然散出浓郁的香气。
张士乡闻了闻杯中溢出的香气,轻轻笑了笑,举到唇边,抿了一口。他在青峰寨品这么多年茶,终归都不及那年南陵城,那个茶楼,那个女子为他沏的那壶茶。
这一杯亦是如此。
水不好又如何,人在便是最好的。
青媚儿望着笑得莫名的张士乡,看出了他眼中的落寞,她心里忽然涌上了强烈的不安。张士乡方才饮下,一股暗黑的颜色,自张士乡的嘴角蔓延开,不过转眼间,张士乡俊朗的面上蒙上了一层暗色,身子一软松了手,木杯扑通地掉在地上,身子径直后仰倒了下去。
“长生丸”的药力果然不凡。
青媚儿对蓦然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急忙起身上前去扶起张士乡,看着他那张依旧的温和地笑脸,愤怒地质问道:“为什么!”
“对不起。”张士乡无力地靠在青媚儿的怀中,答非所问。
是的,面对青媚儿的情意,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选择当一个烂人。
青媚儿不知道他在道歉什么,她望着张士乡暗淡的脸颊,有些黯然地问道:“因为我是妖怪吗?”
“不是。”张士乡气息愈加微弱,他缓缓摇了摇头,慢慢地抬起手,为她拨开额间微微有些凌乱的青丝,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如果我不是妖,你会娶我吗?”青媚儿不信,仍坚持问道。
张士乡没有回答她,“长生丸”的药力来得迅猛,他已经神志模糊,有些听不清青媚儿在说什么了。
他觉得好困好困,连眼睛都难以睁开,恍惚间他似乎是想到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又抬起了手,修长又发黑的手指伸进怀中,轻轻地拿出一卷画。
他轻轻地摊开画卷。
画中画着一个清丽的女子,她怀抱玉兔,俏然而立,宛如仙子。
“初见惊觉天上月,奈何吾本世间人,侧杯莫饮对长空,只许顷刻指相逢。”
张士乡用尽所用的气力微微睁开了快要合上了的眼睛,望着画中人,轻轻一笑,闭上了眼。
青媚儿默然,明白了一切。
“对不起。”
张士乡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不知道他道的歉,给的是青媚儿,还是画中的丁岚秀。
青媚儿轻轻抱着再无气息的张士乡。
一滴滴晶莹的泪水,掉落在他温和的脸颊上,却怎么也唤不醒他。
你爱我,我爱她,所以不能接受你。
这是世间最俗套的桥段。
但就是这样俗不可耐的剧情,确确实实在世间每一时每一处,真真实实地发生着。
往往最后都是落了个悲惨的结局。
当真是情字害人啊。
“蛇妖!你杀了他?”
言糯和陈安东几人方才来到这儿,就看到木楼中,张士乡浑身暗黑,中了剧毒的模样,倒在蛇妖怀中不省人事,楼中画卷散落,杯子翻倒,撒了一地的水。
言糯望着这一切,胸中的愤怒再难抑止,提着银锥枪,冲上了木桥。
青媚儿默然看着怀中沉睡去了的书生,抬手用青衫轻抚去眼中的水花,回头清冷地看着几人,眼角不屑地轻佻,“如何?”
“我杀了你!”言糯双目赤红,大声吼道,不顾妖术施加在他身上的沉重,一步步踏过木桥。
青媚儿轻轻放下张士乡,站起了身子,眼神犹如寒冬里的北风一样刺骨冷冽,红唇轻吐了两字,“去死。”
洞窟广场蓦然色变,广场顶上的密密麻麻的晶石似乎承载了青媚儿的愤怒,变得异常明亮刺眼,平静的池水如同被瞬间烧开了似的,沸腾起来,腾起了雾气,缭绕在木楼旁,看着有种虚幻的感觉。
池边陈安东几人,只觉得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们的身上,动弹不得,连站立着都是一件艰难地事情。
而人在木桥上的言糯,更是半膝跪倒在地,咬着牙一手撑着长枪,眼角鼻间渗出了鲜血。
青媚儿赤着脚从雾中走来,一袭青衫缥缈如天人,那一脸的冷漠,亦如天人般不可近。
青媚儿几步便走到了言糯的身前,却是看也不看他,走了过去。
青媚儿也没看怒目瞪着她的稷锋,只是看着陈安东,眼中的清冷看不出喜悲。
原来她说的“去死”是让陈安东去死。
青媚儿说不清楚为何看陈安东不过眼。
或许是因为一切的不好,就是从这个少年次她那一剑开始,也或许是因为他身边站着个女孩儿,看他们的样子颇为亲密,这让刚刚经历了张士乡离去的青媚儿,不怎么舒心。
总之她不想再看到他。
青媚儿的步子很小,但就又几步间,她来到了陈安东身前,眉眼一如先前般清冷,她微微探出纤细的玉手,仿佛是和是他熟识了许久朋友,伸手就要拿他手中的长剑。
陈安东被妖术压得难以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青媚儿拿了他的长剑,却奈何不了她。
青媚儿轻轻举起长剑,轻轻地刺向陈安东,仿佛在做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青媚儿动作看似轻缓,实际上迅捷无比,眨眼睛长剑就刺到陈安东身前,要将他身子刺个通透。
妖术重压之下,陈安东动作如何快得过蛇妖?
电光石火之间,陈安东甚至来不及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长剑刺来,剑刃上的寒光无比清冷,他并不怀疑这把剑能够轻易破开他的身体。
长剑没有刺到陈安东,因为陈安东被玲玲推开了去。
青媚儿见状柳眉微蹙,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如何破了她的术法。
见这个女孩儿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青媚儿觉得好笑,翘着嘴角不屑地说道,“不自量力。”
言罢一剑转而刺向了女孩儿。
玲玲就一个柔弱的女孩儿,哪是青媚儿的对手?
玲玲看着缓缓刺来的一剑,想要躲开却不知道如何躲开。
“小心!”
眼看着玲玲要香消玉殒在长剑之下,陈安东身子里不知道哪涌来了力气,一下挣脱了妖术的压制,冲上来挡在玲玲身前。
锋利的长剑如同切豆腐一般,破开了陈安东的身子,长剑带着嫣红的血迹,从陈安东腹间穿出,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地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广场里。
陈安东看见玲玲没事,他就安心了,咧着嘴巴对玲玲笑了笑。
稷锋看着一切的发生,恼怒自己如此不济事,只能冷眼旁观。
心中上涌的怒意,咬牙持着长枪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红眼瞪着青媚儿,那样子恨不得立马上前撕了这蛇妖。
青媚儿扬起嘴角笑了笑,觉得这些小家伙们有意思极了,个个都不怕死。
既然这样,那便让他们尝尝比死还痛苦的事情。
那是看着别人死,看着他们的朋友,他们的爱人死在他们眼前。
那种绝望的感觉,正如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士乡倒在她怀中那样,痛苦且无力。
青媚儿猛地一甩青尾,将稷锋抽飞了去。
又一手抽出陈安东腹间的长剑,将陈安东推开了去。
一剑刺向了玲玲!
玲玲正呆呆地看着陈安东的笑脸,忽然见陈安东被推走了去,眼前出现了青媚儿清冷地脸庞,和那把沾满了血迹的长剑。
玲玲静静地站在那儿,抬头看着青媚儿。
那娇柔的身姿,如同荒野上的一株青草,随风摇曳,羸弱不堪。
然而青媚儿却骇然发现,此时玲玲眼中的黑瞳蔓延着黑色,直至把整个眼瞳染成了墨黑。
一股清香弥漫在空气中,闻着香极了。
青媚儿闻着香气,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青媚儿还是只小蛇,为了在残酷的世间生存,她只能不断地变强大,她不断杀死所有威胁到她的同类、异类,在一次次与死亡交锋中,她变得很强大了,强大到人类对她开始忌惮,设计要将她围杀,她拼命地逃了出来。在那处林间,她以为要死了,她真的不想杀戮,只是生存规则太过残酷和阴暗,她本想在山间做一条无忧无虑的小蛇,没事逛逛林子,没事晒晒太阳。
那些拿刀要砍她的人没来,倒是来了个啰嗦的书生,他给她讲了好多好多大道理,简直烦死了,那时候真的想咬死他。让青媚儿惊讶的是,书生没有伤害她,反而救了她,被他抱在怀中那时,青媚儿仰头望着他那温和的笑容,青媚儿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那比在躺在大石头上晒太阳暖和多了。
后来青媚儿到处找都找不到那书生,她很落寞,便自己养了只小蛇陪陪她,养了十几年,小蛇死了,那书生却出现了。
她开心得无以复加,以为是上天眷顾自己,为她带来了明媚美好的明天,然而她迎来的,却是书生倒在她怀中的结局。
“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如今你随风消散了去,我又何必在此间逗留?”青媚儿黯然地笑了笑。
想着书生在自己的怀中永远地睡去,青媚儿神色越来越感伤,感伤到有些黯淡,忽见她举起长剑,对着自己的胸口。
刺了下去。
长剑从没入胸口,从后背穿了出来。
强烈的痛感让青媚儿清醒了些,她怔怔地看着胸前的长剑,讶异自己居然中了迷幻之术?
青媚儿转头看着眼瞳恢复如常,面色无比苍白的玲玲,轻声问道:“你不是凡人?”
玲玲并没没有回答她。就见她身子一挺,扑通地倒了下去,砸在挣扎着爬起来的陈安东身上,又把他砸倒了。
蛇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鲜血顺着长剑滴落了一地,虽然她从幻境中清醒了过来,但她的心境深陷悲戚无法自拔。
青媚儿忽的回头望着长桥那头的木楼,望着木楼里的张士乡。
默然拔出胸间血淋淋的长剑。
鲜血喷涌而出,青媚儿恍然不觉,上前用纤细的手抓着陈安东,拖到水池边。
陈安东看着青媚儿,他腹间血流的太多,脸色异常苍白,陈安东见识过水池泉水愈伤的神奇,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做,于是他问了她:“为什么?”
“我说我不想看你们俩小情侣天人永隔可以吗?”青媚儿扭头看了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玲玲,淡淡地笑了笑,。
陈安东抬头看着她,并不相信如此拙劣地理由,刚才她还想宰了他。
“有情人终成眷属吗?”青媚儿忽然问道。
陈安东低头认真想了想,他想起了丁岚秀,摇了摇头。
青媚儿不予置否地笑了笑,认真地看着陈安东,语气像是答复,像是恳请:“我想和张生在一起,即使是死了,也在一起。”
青媚儿似乎并不像知道陈安东如何想,如何回答,只是一把将他丢进了水池,就自顾自地踏上了长桥,走向那座安静的木楼。
青媚儿胸口滴着血,走过了言糯身旁,走进了木门,走到了张士乡身边。
地上的血越积越多,青媚儿并不以为意,只是挑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张士乡身旁,螓首靠着他的脑袋,静静看着他。
“若我不是妖,我们不是在这里相遇,你会娶我吗?”青媚儿很认真地问道。
张士乡已无法回答他了。
青媚儿静静地望着张士乡,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胸间再无血可流。
她轻柔地闭上了眼睛,淡淡笑了笑。
来生我不做妖,我要先她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