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不是不想睡,只是闭上眼思绪便纷乱而至,便索性睁眼到天明。可睁开后,脑子却放松,明明很多的事情在心里过,却一丝都凝聚不起来。
不管我心里边有多少抗拒,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即将成为新皇的皇后,以先太子未亡人的身份。眼看着天色渐明,眼看着侍女们捧着大婚的礼服鱼贯而入,那满室的红艳刺得一夜未眠的我眼睛生疼,却不得不将这炫目的颜色穿戴在身上。
父亲昨夜留下那些话之后便离开了,一直到今日凌晨方才回来。我看见他站在院子里的身影,他的腰似乎挺的比以前更加直了,可在我眼中,他已经不是那个一直让我仰望的人了。一夕之间,我对于父亲的观感全数改变。
我不能不去重新认识我的父亲,我从前所看到的大概只是他想让我看到的样子,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一点点的认识真正的他。在他的眼里权势地位远比女儿的幸福要重要的多,就算今天不是我寒冰儿,他也会选到另外的人送上皇后的宝座,父亲想要的只是皇后这个位置所延伸的,国丈的身份。
我木然的任由她们对我进行装扮,任由她们将我送进了皇宫而不做任何抗拒。因为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任何挣扎都已经没有作用,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浪费精力。
我被送到了承庆殿的后殿,要在这里稍作等待,等到新帝登基之后来行我的封后大典。这样的封后大典,不论在谁看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可是,我却只能眼睁睁承受着这一切,我不能不接受别人的摆布,因为操纵这一切的人是我的父亲。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子会如我这般可悲?不管我有没有同离嵇成婚,这离家长媳的身份早就已经动摇不得了,可是现在,我却要以一个未亡人的身份去嫁给另外一个离家的男人,而那个人,刚刚杀死了自己的兄长,以一个王爷的身份夺得大宝,顺利登基。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里前殿如此的近,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前殿传来的锣鼓的声音,礼乐的声音,还有赞礼官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不断的撞进我的脑海,让我想要逃避都不能够。
昨夜父亲带着笑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不想再去回想当时的情形,可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却一句接着一句的在我的脑海里回响,让我想要回避都不能。
“离嵇已经死了,今晚。”
“明日你就是西夜拥有最尊贵身份的女人,你,就是西夜的皇后。”
“你需要做的便是休息,其他的事情,交给为父处理。”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针扎在我的心口。爹,你何其忍心,将自己的女儿置于这般尴尬的境地。
轻闭上眼睛,甩掉那些纷乱的思绪,前殿赞礼官的声音便显得越发的清晰。虽然没有亲身见识过皇帝登基是怎样的,然而皇家内闱典籍看的却并不少。
我深知这其中的每一个步骤,更知道这看似简单的每一步,背后都要花上极大的精力跟时间。可是,他又哪来的时间去筹谋这一切,昨日篡位,今日便登基,还是如此隆重而又盛大的登基大典,单看这气派的程度,教之司礼处所记载的,半分都未有偏差。
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我不想去想,却不能不想,没有大把时间大笔精力,做不来这么完美的事情,而能将这一切做到如今天这般的人,除了我的父亲,哪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人!所以,您是早就计议好了的吗,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小姐,小姐小姐,听说外头快……”
“什么小姐,这里是皇宫,要尊称一声皇后娘娘!”
燕燕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躁从外头传来,只是话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便被守在我身边的女官呵斥了回去。燕燕扁了扁嘴,重又行了一个礼,口中的称呼却是改了两次方才改过来,“小,小……皇后娘娘,奴婢听说前头快结束了,要娘娘做好准备,待会儿就要进前殿了。”
居然来的这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便已经不能不开始面对这一切了。深吸了口气,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躲是躲不掉的。
扶着小星的手出了后殿,绕到前殿高台之下。抬头往上看,几十级的台阶在我眼里恁般遥远,似乎要穷尽一生才能够走的完这条路。也或者,我这一生还需要再走的,也不过这剩下的几十级台阶而已。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我一步步走上去,耳边听到的私语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的肆无忌惮的声音。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不是吗,早就应该知道,这些都是我所必须要面对的。紧抿着唇,不再去试图放松自己的情绪,机械的一步一步的踩着既定的步骤走上高台,走进大殿。
在我迈入殿中的那一刻,我听见一个清晰的满是讥讽的声音,“皇嫂今日真是艳光照人,顾盼生辉啊……”
他是离稔,与离嵇同母所生的兄弟,往常进宫的时候也会偶有所见,未见得与先太子如何亲密,但毕竟一母同胞,骨肉亲情是割舍不了的。我自然知道,他刚刚的那一声皇嫂,叫的绝不是离稷的皇后。
饶是我已经做过了心里建设,面对这样突然的发难仍旧有几分无措。我的脚步定在原地,不知应该如何往前再多走哪怕一步。
然后,我听见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沉稳而又淡定,“看来稔也想沾染一些喜气,正好朕这里有一道圣旨,是赐给你的。”我顺着声音抬起头,看向高台之上稳稳站立的那个身影。
我看不清他面上是怎样的神情,却觉的他的话里自有一种让人能放松下来的力量。
随着他的话音落,他身边侍立的太监展开一份已经写好了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皇商安氏有女安殊,贤淑大方,品貌出众,秀外慧中,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皇五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安殊待字闺中,与皇五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赐与五皇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于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听见圣旨的时候,我下意识的留意了离稔的神色,他原来是嘲弄的,挑衅的神情在面对着殿上的主宰,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样子,随着那圣旨被读出来,他的神情慢慢的开始变得难看。
与先前的挑衅所不同的是,他的整个人被愤怒所包围,原本白皙的面庞涨了个通红。他紧紧的盯着高台上的新帝,似乎下一刻便要发作起来。
离稔,他同离嵇虽是兄弟,性子却是完全不同的,离嵇沉静淡然,对谁都是一派谦和,却让人捉摸不透他心中所念所想。而离稔却是冲动的,他不会去理会很多东西,对他来说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没有太多的对错是非的观念,只有自己想或者不想。
他沉默了,殿上便没有任何人再敢发出一点声音,好半晌,才听到离稔的声音,略微有一些低的,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这个圣旨我永远都不会接,我离稔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我去做!”
下一刻,他将象征着皇权的旨意随手丢在了地上,一句话也没说,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我没料到离稔会这样做,如此决然的在金殿之上抗旨,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就算他是皇子也顶不住当庭忤逆的重罪。
就算退一万步,那也是杀头的大罪。离稔阿离稔,你怎么如此糊涂,你这样做,是怕人不来给你治罪的吗?
几乎就是一种本能,我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新皇,却分明瞧见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他……居然在笑!
不是淡定沉着的微笑,不是欣喜开怀的大笑,而是一种得偿所愿的笑,是那种计谋得逞之后心满意足的笑。
那一抹笑意不过片刻,当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而想要定睛细瞧的时候,却已经再找不到那抹笑了,似乎刚刚的那一瞬就像是我自己的错觉一样,转瞬即逝。
离稔离开了,但他带来的刁难仍在,我停在原处,依旧进退两难。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原本稳稳的站在高台之上的皇帝突然动了,他从高台之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沉稳坚定。我看着他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将手伸到我的面前。
我无法不因他的这一举动而震动,他了解我的为难,而且正在帮我解难。不管他之前行事如何,在这一刻他的举动堪称一位君子,君子解人所难。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向我面前的这位帝王,他的薄唇微抿,眼神坚毅,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看着却让人觉得心安。
在这一刻,他可以让我依赖。
我来不及去想太多,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之下,几乎是一种本能,我的任何举动在自觉不自觉的按着最规范的标准走。
将手放到他的手上,与他交握在一起,他的手温暖灼热,带着一些粗糙的茧的硬,与之相比,更显得我的手冰冷如斯。
双手相握只有一刻,站稳之后,自然而然的放开了彼此交握的双手。我转过身,与他并肩站在高台之上。
在那里,我清楚的看到殿下的满朝文武面上的表情,惊讶有之,不屑有之,而唯一的一个面上沉静如常,却看得出他心里自得的人便是站在最前面的我的父亲。
爹……
闭了闭眼,下意识的微微偏头向另一个方向,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还能若无其事的去面对父亲,我做不到!
赞礼官开始宣读册封诏书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勉强自己不要去听,然而,仍然不能阻挡那些话传到我的耳朵。
“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此奉皇太后慈命,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
这样长的册文也是爹写的吧,就算如此煞费苦心,用了这样长的册文来强调我的好,又有几个人会听会信?连我都欺瞒不了,又以何去欺瞒天下人!
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期盼着这一切早早结束,我的手寒冷如冰,我的心早已比我自己的手还要冷上不知道多少倍。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身边的新帝重又牵起我的手,他的手很暖,让人依恋的意外的温暖,我听见他用一个沉着而又坚定的声音道:“从今天起,寒冰儿就是我西夜的皇后,承天地福泽,永为中宫。”
这也是安排好了的么,也是父亲的意思吗?这个念头跃上脑海,我却没有任何一个时候如现在这样期待着否定的答案。就算只是自欺欺人也好,我渴望这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温暖。我的心已经太冷太冷,冷的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木然的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下宝座,在宫人的引领下上了御辇前往鸾鸣殿,皇后的寝宫。前朝接下来的事情我可以不用再去理会,虽然我知道,前朝的热闹,从登基大典的那一刻起才只刚刚开始。
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自己会是鸾鸣宫的主人,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里都只会是我的归宿。
在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走进过这座宫殿,却从没有一个时候如现在这样,对这座冷冰冰的大殿充满了厌恶。这里就是即将锁住我一生的地方了。
我的父亲煞费苦心,为的就是将我送到这里,然而,当我真正站到这里的时候,充斥在我心底的,除了满满的厌恶,疲惫之外,还有深深的悲凉。
在殿外矗立良久之后,方才深深一声叹息,迈步走进正殿,也走进我的另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