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八九岁那年,就开始在这沙漠中生活,这年正是第十年。
我还不知道这沙漠的名字,其实知道或不知道,是一点也不要紧的事。但有些时候总还是会想自己身在何处。我问过父亲,问过叔叔,他们都不回答。
“那我告诉你,这里就叫“什么什么”沙漠,那又怎么样呢?”
“那我就说,噢,原来这里叫“什么什么”沙漠!”
“那它就叫什么什么吧!”
于是在一旁的弟弟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想,就算告诉我这沙漠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很迅速的又想到,那他们就是不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很多事情对于我们来说,都变得无关紧要,兀须理会。
沙漠怎么样并不重要,父亲说,重要的是你怎么样。
我很认同这句话。意思是:你是你,我是我,沙漠是沙漠。对于沙漠来说,我们同这里无垠的金色沙子一样,都是它的子民。对于我们来说,沙漠是死的,不过是由这无垠的沙子组成,荒芜且沉默。
看,不过是各自以为,各执一词,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想法使我自己哀叹。
父亲和叔叔并不是兄弟,他们是各自的爱人。我和弟弟都是父亲收养的孩子。在没有遇到父亲之前,我们都是流浪儿,跟着老乞丐,在城市的街头巷尾餐风露宿。这些事情我一概记得模糊不清,可能是年纪太小,时间又过去太久的缘故。还有,我那弟弟或许并不是弟弟,还有可能是哥哥,只是当年父亲见他比我矮小得多,才让他当弟弟。这些年来他早已长得高出我一个脑袋了,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想改口叫我妹妹了。
这些事情到底也是不要紧的。但我却常常会感到莫名的惆怅。
到底什么才是要紧的呢?
“要紧是你还在思想着一些事情,你还想依旧活着。”父亲说。
我不懂这话的意思,所以我只得一直惆怅着。
一场沙城暴眼看就要来了,沙面上有几股蛮顽的风互相纠缠着,渐渐地缠绕壮大起来,卷起更多的沙,惹来其他几股风势,集成一场滚滚而来的浩大风暴。眼前沙漠延绵逶迤的轮廓即将被抹灭,那颗刚探出头来不久的仙人球又将被掩埋,还有那些迅速爬行的蝎子······
“姐,进屋吧,起风了。”
“再等等,风还远着呢!”
“别看啦,小心眼睛又落沙了。”弟弟很不耐烦。
我们回到屋里,两人合力把石门推上,躲进这石屋里,像外面的人们躲雨一样,而这里下雨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
“希望叔叔明天来时别遇上风暴了。”我自言自语着。
“怕什么!叔叔什么样的风暴没见过!还用你来操心?”
“也是,这么多年,年年来,月月来,就是蒙着眼,他也是照走不误的。”说完我又无故叹了口气。
“你又来了,好好的老叹气!”他转身抓了把花生,随手翻开桌面上的书来看。
“姐,快过来一起看!”
“我不想看。”
“那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
“你想出去吗?随叔叔出去,到外面去生活?”
“不想。”
“那你为什么总是闷闷的,不说话,书也不看了,就呆着出神!”
“我在想事情,你也别问我想什么,因为我自己都不清楚。”我靠在石壁上,无奈的看着他说。
“姐,你变得越来越像父亲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好像我像父亲是一件多坏的事情。
“那又怎样!”我不悦。
“你在学他你知道吗?你学他说话,学他的神情,总有一天你要变成像他一样!陪他死在这沙漠里!”
他气极了,他这人脾性易变,前一秒可以对你笑语晏晏,下一秒就能怒发冲冠。
我沉默,不想跟他争辩。我越来越感到我们的分别之日更近了,几年前就一直有这种直觉。
“姐,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才刚刚开始啊!你不能像父亲一样沉在这里,他是等着有一天偶然的被这沙子埋掉就算了······”
我瞪着他,我怨恨的看住他,他才住口。
“姐,我想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到外面生活,生活在人间的烟火里,像所有人那样,至少不是这种等着自然死亡的生活!”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劝我了,一次比一次言辞激烈。
“什么是自然死亡?”
“你知道的,像父亲那样。”
“我不准你这样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又多么不同!啊?”
“你就愤怒吧!像个疯子!你疯起来就快赶上父亲啦!疯得······”他吼着,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那样子想要哭了。
我想起父亲犯病的时候,样子是活脱脱的失控的鬼怪,惨瘦的形容,神经质的面目,骇人心神。
这想法让我崩溃,我也这样伤害父亲,我恨我自己,我真可恨!真可恨!
泪水涌进眼眶,眼睛没有眨,涌满了,就落了。
弟弟深深的吸一口气,过来抱着我,“姐,我爱你,爱父亲,我眼看着父亲这样折磨自己,现在你又要步他的后尘,这个世界我只有你们了,没有你们,我就孤零零的。所以我得救你们。”他的话很让我感动,我紧紧地抱着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情义,和孤独。
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不会离开父亲的念头是怎样的根深蒂固。
这日之后我更加的惶恐了,十年来相安无事的日子就要碎裂了。我为父亲惶恐,为自己惶恐。
我为自己惶恐什么?并没为什么,我只是需要惶恐。像父亲需要找寻某些东西,叔叔需要摒弃某些感情,这样我们才有感觉,活着的感觉。
但弟弟他不需要,他才不懂这些感觉!他要触得到的,要抓得住的,所以他从不疑惑。这是我们这些人根本上的区别。但他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他像叔叔一样幸运,上帝没有给他敏感细腻的神经。
我冷静的分析着,思想变得冷酷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