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燕跑到门边,见诸蘅玉一个眼神,心下依稀会了意,于是一面伸手为诸蘅玉打起厚厚的棉布帘子,一面静静立在门外,乌溜溜的一双眼睛在流海迎着太阳洒下的几点子金色光晕下四下打量,只见门内门外各立了一个婆子,想来是郭氏留着把门的人。
诸蘅玉在轩窗正对着的一面墙边,一排十数架梨花木书架子中间的长几和百宝橱边站定,听得郭氏如此说,便只得陪笑回敬道:“太太如此说,倒让我担不起了,谁人不知,太太辛苦执掌这一大家子事,如今老太太生辰方才过完,又忙忙的抄检了半夜,人人皆是噤声敬服太太的示下,玉儿虽年轻,却也断乎不敢违逆的。”
说着,她伸手将长几上碧玉梅花络子笼着的琉璃双耳瓶旋开,就着旁边的琉璃盏儿倒了一杯,双手捧到郭氏面前,恭敬道:“这是孩儿收了去年树尖儿梢头的雪水,并松仁、梅英、佛手、梅花,沃雪烹煮煎的茶,太太纵然生气,也给孩儿个体面,慢慢训示孩儿方好。”
郭氏看着诸蘅玉娉娉婷婷,大方得体的温和样儿,轻柔缓慢的语调,言语中却是将自己击刺一番,先是将“母亲”改叫做“太太”,又暗示她不识大体,在老祖宗生辰刚过便在家中抄检,还暗嘲她不顾体面,句句夹枪带棒,心中不禁大怒。嘴上哼了一声,却并不接那茶,也不理会诸蘅玉,只递过一个眼神给旁边的大丫头屏风。
屏风自是会意,便上前一步去接诸蘅玉手中的茶,谁知诸蘅玉竟暗暗用力紧了紧那盏茶,端的让她使了一番力气,她心道这必是不肯松手要让郭氏亲自接茶的意思了,正要松劲儿,却不意诸蘅玉突然放了手,一杯茶全泼在地上。
诸蘅玉仍是柔声,却字字申斥道“如此大胆的丫头,竟将我奉给太太的茶也泼了,却不下跪领罚,果是太太房里的规矩。”
屏风本还要代郭氏审诸蘅玉房中这桩案子,此时却被情势迫着只得跪下来,面向郭氏,极不情愿却无可奈何道“奴婢该死,失手泼翻了茶,请太太责罚。”
郭氏早气的面如金纸,却并不看向屏风,只一双凤目直直瞪着看向诸蘅玉道“好,好,好,你自是伶俐,却怎的抵赖这男人衣袍的事。”
虽是心中早有计较,诸蘅玉仍轻轻躬身捡起地下的衣袍,又细细看了,只向郭氏问道“太太是哪里寻的这个?怎的说出这等话来?玉儿是就要出嫁的姑娘,名节是大事,太太纵不喜玉儿,也不可如此才是。”
郭氏一拍桌子,冲着下面跪着的一众丫头道“你们自己给你们主子说”
玄霄听得此言,只得咬咬牙抬起头来,对诸蘅玉道:“昨儿园子里抄检,这是从我们丫头房里的箱子里抄检出来的。太太的陪房林大娘审了半夜,大家都被打得不行,没了法子,这方才有人招了,乃是姑娘责令传递的东西,方便姑娘出去,出去与,与部堂老爷家大公子相见。”
诸蘅玉听得此言,神色凛然的看了看玄霄,神情中一种质问和放弃之色,又叹了口气,道“哦,那是何人如此招的?”
后面的雪鸢带着哭腔的抽泣道:“是,是奴才。”
诸蘅玉抬头又看看在一旁神色平复如常的郭氏,笑道“这可是屈打成招的意思?太太要编排我,又何至于拉扯上这许多人?太太想怎么说,让丫头们说便是了,拉扯上部堂老爷家公子,这可就是让父亲难做了。部堂老爷虽是来洪都时候不长,却也怎么说都是正衔官员,父亲的顶头上司,太太纵然不喜欢玉儿,也当不至拉扯旁人才是。”
郭氏听得双腮上浮出红云,身子略略向后倾了倾,却因着诸蘅玉这榻儿有些外高内低的防着夜半不意时滚落的设计,一时失了重心,于是就着身边一只高及人胸的大彩绘瓷瓶一抓,旁边的丫头们也急忙去扶,这方才稳了郭氏。
只那彩绘瓷瓶便直直砸向诸蘅玉,诸蘅玉忙闪身向左移了两步躲开,那只瓷瓶便直直砸下去碎了,其中插着的长长短短的书画卷轴,散落一地。顿时一片狼藉。
郭氏道:“你倒会辩,我这还管教不得你了。”
诸蘅玉道:“不是这话。太太要管教我,怎得不行?只别拉扯那些,也是给大家存些体面。”
郭氏道:“你还要体面?你要体面便不会与那部堂老爷家大公子暗中有情,竟私自传递东西,出去相会。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辩?!生得一副美人坯子只知道哄老太太,一张巧嘴便能把黑的变成白的,我是纵容你太多了!”
诸蘅玉道:“太太今儿是怎么了。太太自个儿可不也是美人,也是知孝顺哄老太太开心的媳妇儿,若说巧,凭玉儿才有多大年纪,哪里能巧得过太太去?太太心疼玉儿,便不要再闹下去了。玉儿是真真并未擅自出府,更不知有什么私情的。”
门外的双燕忽然几乎带着惊喜一般的语气向里面叫起来,道“老太太来了——”郭氏神色略略一变,却又坦然坐下,道“凭谁来,这事儿也要让你长个记性。”说着,便让身边丫头收拾地上碎片,整理残局,又将上手的位子起身让出来。
正忙乱间,老太太已然拄着一只龙头梅花乌木拐杖进来,郭氏忙上前扶过老太太的手臂,老太太范氏看了看她,让她扶了,在榻上上首坐定,又乜斜眼睛看了一眼地下的狼藉碎片。
诸蘅玉也忙忙的将手上的书画卷轴插到另一只大彩绘瓷瓶里,方垂手见了礼,站在一侧。
地下跪着的丫头们仍是颤颤巍巍跪着,几个年纪小的因为昨晚闹了一夜,此时已然摇摇晃晃,很有些体力不支。只是当下情形,少不得也只能强自挣扎着。
老太太坐定后,看了一眼郭氏,又看了看低垂眉眼的诸蘅玉,却对着郭氏道“这会子又闹什么?她已然要出阁了,在家里安安生生大家过几天安宁日子怎的不好?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非要散了架,你们才得安心?”
郭氏连忙跪了,端丽郑重道“因着兹事体大,实在是媳妇儿不得不管。皆是媳妇儿的错,媳妇儿管教有亏,才出了这等私相授受,暗递私情的事,媳妇儿也是为了这个家,求老太太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老太太看向诸蘅玉,诸蘅玉却并不跪,只施施然走到书架上一只掐丝珐琅馔枫纹样的锦匣边,将锦匣取下来,放到一侧,又拿起那两件被抄检出的男式衣袍,这方才在另一侧跪下,而后将衣袍双手奉上,对着老太太道:“老祖宗明察,此两件,便是昨夜太太前来查抄,抄检出的两件衣袍,太太说此衣袍乃是我前往与部堂公子私会所用的,真真是让孙儿受不起。”
老太太皱了皱眉,命左手边的小丫头接过袍子,又命秋萍拿来了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左看右看,方又看向郭氏,问道:“这是你所言的抄检出的袍子么?”
郭氏见气氛有些不对,却有思忖着此事原本就有兆头,一直以来这诸蘅玉都确是有些心许部堂家公子的,昨日一审之下,又听得雪鸢那般回话,正合了一直以来的风闻和猜疑,连玄霄也说此言非虚,应当是绝无问题的,于是便端然答道“回老祖宗,正是。”
不料老太太却将袍子就势向郭氏一丢,又看向诸蘅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只听诸蘅玉道“老太太明鉴,这袍子虽是孙女儿自作主张从针线上买了来,又自己改制过尺寸的,却并不是如今日常男子出门所穿的道袍,而是改作优伶做戏时的演艺裳袍。太太可看看这两件袍服的下摆,并不是男子道袍的两掇,而是扎成百褶的伶人做戏的袍子,是不得穿出去玩的。”
郭氏拿过袍子细细看过,心下一惊,昨夜因着此事一切尽在掌握,却忘记了这点子细节。此时细看,却真是如此,但仍然面上端然,直问道:“虽非寻常袍子,若你真心要穿出去,又有多少人与你细细看去。况且你为何要做这袍子?”
只见诸蘅玉将刚才取了来的锦匣上方寸许的一只小铜片拨开,露出里面仿若游鱼的一只小锁,取了随身香囊中的一只小钥匙,插进锁中,轻轻转动,只听得吧嗒一声,锁开了。诸蘅玉将其中一页绘了字的薄稠递过去,又敛声禀道:“老太太明鉴,孙女儿私下做这袍子,乃是与雪鸢二人排了一出剧儿要演给老祖宗赏鉴的。因是一来矜着自己的小姐身份,公然让人听得扮戏子唱戏不像样子,二来也想让老祖宗高兴高兴,为些惊喜的意思,方才私自弄出这个袍儿来。孙女儿得老太太看重,怎会自己行事那般不自重,太太所言与男子有何私情之说,实是叫孙女儿没法子担。”
秋萍将那带字的薄稠递上去,老太太看时,见果是一出两人小剧,上面都是诸蘅玉的笔记,剧本子也是诸蘅玉自己的诗词手笔,再细细看了半阕,果是幽默戏谑的热闹词儿,最是合老年人口味的。心下已然向着诸蘅玉这边又挪了许多。
正此时,雪鸢半晕半痴的哭着爬到诸蘅玉一侧,禀道:“求老太太明鉴,小姐确是为了讨老太太开心与我私下演练这个用的袍子,只因太太打我妹子,她又身子弱,我不得已才依着她编排小姐的。奴婢罪该万死,只求老太太和小姐照应雪霰吧。”说着,哭着看向后面已然跪晕过去的一个小丫头,早哭做一个泪人。
“大胆奴才,竟然随意攀咬。”郭氏虽还跪在一侧,听得雪鸢如此说,如何不气,立时怒呵制止。她心中早已明白先前的口供八成是诸蘅玉就着自己的疑心指派雪鸢说的,却因自己确是有一分折辱诸蘅玉的恶意,利益的诱饵吊着,竟没有看出袍子的区别,就这般上了钩。
而诸蘅玉则面上毫无所查,心中则暗暗叹息,若你没有害我的心,自然不会遭到这般算计,但若你有害我的心,我将你在台面上摊开,也是立身自保,怨不得我。
老太太范氏挥了挥手,又拉起诸蘅玉,对着下面一众人道“都起来吧,既然只是误会,也便犯不着再计较什么了,玉儿的丫头们各自赏一掉钱压惊,都下去休息吧,今天这里的事,谁敢出去露一个字,直接打死。”
说着,也不理跪在哪里的郭氏,只牵着诸蘅玉,一路向自己房中行去。
前面小丫头引着路儿,老太太拉着孙女儿的手,走过池边雕栏玉砌的石阶,高高的无忧阁赫然在目,在苍郁的绿云松柏和抽着嫩芽儿的柳枝间风移影动,闪闪发光。诸蘅玉扶着老太太,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这小路掩映着通向老太太的院落。
待走到一扇小绿头门前,花香已扑鼻而来,两只巨大的青铜迎客松探头探脑的形态珊珊可爱,老太太扶了诸蘅玉,吩咐下面摆饭,方又道:“玉儿,王家小子那边老爷怕洪都城城内城外匪患频繁,已然打发了衙门里的人迎出去接应了。待那小子来了我们家,你可想见见他?”
诸蘅玉略略思忖,方道“但凭老祖宗安排。玉儿自己思忖着,因着规矩来,本是不当婚前相见的,但老祖宗既如此说,必是有老祖宗的一番心思考虑,玉儿听老祖宗的。”
老太太范氏听她如此说,心中欢喜,又感怀,只定定伸手摸了她莹莹如玉的面庞,半响,方忽然叹道:“你娘当年,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样子。”她感伤的想起自己将最得利的丫头——也是蘅玉的生母——派去给儿子做房中人时,以为是给了她一条好前程,不意之后郭氏的种种竟害了她。又想到如今孙女儿的婚事又不知能否如意,心下难过,眼眶竟有些红了。
诸蘅玉见状,微微更靠近了祖母一些,半拥半抱的逗趣抚慰祖母道:“老祖宗,孙女儿写的那一出小戏,可还使得?”
祖孙二人一同笑了,一众人也跟着一颗心落了地,拥着便向无忧阁中而去。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春风从遥远如梦的山谷中吹过,如丝如缕,无边无际。
王守仁和王德声两人在马车中撩起了窗幔,透着纱帐,缭绕的春光两侧开去,花儿傍着草儿一径在原野上挥动阵阵的香。“直叫那春光把人羡煞,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王德声边哼哼着曲调,边转向王守仁道,“正是江南好风景啊。”
王守仁却并不抬头,仍在看着手上一柄长剑,见那剑通身闪着零零然的幽幽密密的寒光,柔韧光洁,只后手开出两三寸并不开刃处,上面的一段六棱木手柄也似乎寻常,王德声见他专心致志,便道“可是那日齐姑娘送你的那柄剑?这剑身倒是好,虽是古怪了些,只这剑柄,似是太寻常了些,不似一个当红名妓送出手来牵挂念心的东西。”
王守仁却抬头笑了,翻过剑去,又看了看天色,道“叔叔觉得这六棱木是何木头?”
王德声接过细细又看了两边纹路,方确认般撇撇嘴,将剑合了鞘掷到几上,笑道“老呱眼木呗,能是什么宝贝来着。”
“老呱眼木?”王守仁撇了撇嘴,接过剑在身侧挂了,方道“这叫夜光木,此刻天光正好,自是显不出,到了夜里,这木头便能自己发出光儿来,若是再用镜子略略一照散开去,都抵得上灯烛来用,又可防身,怎得不是宝贝。”
王德声见他已然带了在身侧,笑道“罢了,夜里看了再说。只那剑上后手二三寸不开刃,却又是个什么道理?”
“这是一等雌雄剑的做法,那齐姑娘为了稳定顾客,见叔叔你出手大方,自然要待我这新主顾留些念想。在京里,那些当红姑娘们也多半是留一束青丝在荷包里,以作相许思念之意来化男子的心肠。这齐姑娘却别出心裁,赠我此剑,还知我等此路前往江西,匪患频频,须得防身,此卿倒是有一番不让须眉的见识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合了窗帘子,又眯起眼睛,说道“再歇个把时辰,便是午时了,也可停下来去附近禅寺用点子午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