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石板阶逐级而上,但觉得山涧流水上下之间川流不息。周遭山势若玉龙盘缠绕,环抱成一只太师椅的物态。带着一点子渗渗冰澈的山风落落扑在王守仁的面颊,将额顶的微汗吹得有些凉意。风与水的声音天籁般混合,直向那深藏于枝繁叶茂间的铁柱宫,显出一种朴素的幽咽,山幽,水幽,林幽,亭幽,路幽,只一种遁世之感自山门处浅浅的来,似要把人包裹进去似的。
待进了正殿,便看到三清道祖的三尊象供奉着,不是十分新鲜描过,色彩显得略略的斑驳和褪暗,只那古色古香的雕工很有些意趣,显得那三尊活灵活现。王守仁取了两个铜钱递与旁边的小道,上了香,这方才问起用饭的地方。
那小道年方十四五岁样子,带了冠巾,应当是个有三四年历练的了,这铁柱宫,讲经化缘一概不见,只香火供奉仍然设着。那小道虽面容上并无什么出尘之态,难为他口齿倒也伶俐,便对王守仁道:“这正殿直上去一路,乃是主供奉,若文昌帝君、吕洞宾、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等神尊皆有供奉;西一路去过观音殿,武神关公殿,文财神比干殿,直至雷神殿、泰山娘娘殿直至玉皇大帝的供奉;东一路则有万寿许逊、赵公明、海神娘娘、送子娘娘一类的供奉,各供奉间皆有些茶铺子,里面有小道们平日里惯用的瓜果板糕泡菜,这位公子可以前往用些。”
王守仁缓缓听了,却并不回答,只笑着打量堂中器物摆设,彩绘壁画,目光流转间仿佛清泉沁入人心,唇边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却是一径的斯文儒雅态度。他又取了一两碎银递过去,方道:“可否劳烦为我备一些吃食于偏殿中略坐?”
小道见状,知他是常在道观中往来的人,又上下打量他,但见他身形颀长,隆准广额,剑眉星目,俊逸英武,锦袍玉带,气度雍容,如空山灵雨,应是有几分来历的。于是忙堆笑道:“非是小道不肯,只因一时这里香火供奉的差事走不开,若是离了人让师傅抓了现形,可是大大的不妥。”说着,将银子推回去。只那两只眼睛里略略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和期待之色。
王守仁见状,不由分说只将那银子一推入小道怀中,笑道:“小师傅自去备办,我在此处替小师傅招呼一回便是了。”
“这,这怎么使得?”小道心中已略略动了,因着铁柱宫香火并不旺盛,这一两银子备一点果饭也甚是富余的,于是少不得自己两只手拿着拂尘绞着衣带一般计较。不多时,便一跺脚,道“既如此,公子稍后。”
王守仁见他出去,偌大的殿中只自己与那缭绕的香火,心中倒觉别一种沉寂安然的情怀,于是就地捡了两只灰布面蒲团坐下,直直打坐起来。
殿中一片寂静,偶有一两声钟声与罄声,很快便入了定,香烟气息渐渐化开在殿中四壁浮彩雕绘的紫竹、梭罗、灵芝、仙鹤、八卦等图样上,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重修刻记,捐产长卷和香火刻印也渐渐的飘入化境一般。
直是似梦似醒间,忽听得脚步声匆匆,正是方才的小道从殿外而来,边来边道“公子,茶点已经备好,还请在外间用——啊?无为师傅?——”
听得这一声,王守仁忽的睁开眼睛,扭一扭脖子要起来时,方看到身边早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人物。再看时,见他一袭青衣道袍,金环束发,足上玄色的白底子丝履,腰间一柄绿色鲨鱼鞘的瑟符压身宝剑,戴着半新不旧的道者冠巾,却仍掩不住其仙风道骨。
见老神仙向他微微含笑,王守仁略略有些窘迫,与其说方才入定,倒不如说是有些瞌睡起来,但又看向那老道,见他仍是一种慈善神色,这方才连连拱手道:“晚生失敬。”
老道一边示意小道站回自己的香火位上,一边引了王守仁前去外间。就着风炉子拿出一只蟠桃雕老君像的紫铜壶,煮起茶来。
王守仁见这外间窗外一颗参天铁树,树冠如若伞盖铺开,直直垂着覆盖下来,叶子皆是蝉翼的形状,窗棂并不雕花,只西边墙壁上一张二水画的邱处几像,倒是地下几方座位皆是汉白玉莲花座儿的。再看石桌上的茶点,是一碗鸡汁莼菜面果子,一盘冰廖花卷儿,一盘炒三仁龙须菜,一碗橙子果儿羹,并一块带着八鲜卤汁子的香蕉饼儿。
于是缓缓坐下来,举起筷子,先在一盘糯米粉炸出的冰花和廖花糕儿中取了一块放入口中,许是饿了的缘故,倒也觉得酥脆香甜,便卷了袖子吃起来。
老道兀自取了一只青瓷花坛子,化了其中收集好的露水汁子,灌入壶中,点了三次,又加了山中当时的花果,一时烹的满室幽香不胜。
王守仁吃罢了饭,老道又递过茶来,王守仁谢了,端来轻轻呷一口,方问道:“未知道长如何称呼您?”
老道缓缓起身,侧坐到一边,待坐定,方道:“自幼外出,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无为道长。”
王守仁见他虽是银发覆顶,却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行动间中气十足,似是得道之人,方又好奇问说:“无为道长哪里人,年龄几何?听道长乡音,似不是当地人。”
老道又笑了,眯着眼睛道:“贫道今年七十六岁了,本是蜀中人,因访道侣至此,月余便要回去的。倒也与公子难得有缘一处静坐。”
王守仁自知遇了高人,不胜欢喜,于是便请教清静无为之境,静坐生息之法,是日便未回城,只潜心于静坐之事,不知日月,求那槁木入定之神韵。
……
诸蘅玉婚事将近,阖府上下皆是一派忙碌。天气一个猛子的热起来,这一日郭氏命开了冰库取了冰,因着自己午后没有午觉的习惯,便干脆自引了丫头提着降暑的荷叶冰碗子去给老太太送。
郭氏并两个丫头行至无忧阁院外,但见晚春午后,开到酴醾,漫天的花朵儿开的正绚烂多姿,许是老太太在歇午觉的缘故,院子里安静极了,只两个小丫头和一个姑娘在院中樱花树下的石凳子上低头打络子做针黹。掠掠的风过时,树上开到极处的繁花便一阵阵的落,点的桌上地上满院堆着花瓣儿,如若一副画儿,更显出些琴绝姿容的风流态度。
待走到近前,便看见两个笼着双鸦髻子的丫头是文影和禾丫,旁边穿了累珠叠纱粉霞茜裙,罩着藕荷色坎肩搭子的姑娘则是姑小姐李仪幽,但见她宜嗔宜喜的一点樱唇,配上一对含情凤目,那一种温柔中带着刚强,刚强中蕴含柔情的独特气质最是令人一见倾心。
几人见郭氏前来,纷纷行礼请安。郭氏扶了李仪幽,又示意身后的丫头把冰交给文影她们处理。这方牵了李仪幽双手坐下说话。
“太太来送冰么?”李仪幽一边陪笑,一边寒暄着说话。
郭氏点点头,伸手拿起丢在桌上方才丫头们和李仪幽在做的活计,笑道,“你怎不歇午觉,这早晚便做这么费工夫的活计?”
“昨日歇的早了,这会子倒并不困。因一个新得的黄玉扇坠子上须打个庄重颜色的络子,可巧竟没有,想着文影这边有,又怕别人说不清楚,便自己来坐一坐,也只当消消食,”说话间,那边文影已经领了送冰的丫头进了西侧一间屋子,李仪幽一边看着,一边又陪笑道:“倒是太太连日来劳乏,还该歇歇午觉,保养身子才好。”
郭氏正要答话,却听得屋子里秋萍打发小丫头出来道:“老太太请进去呢。”
郭氏微微应了一声,又牵了李仪幽的手,一同绕近屋子里。
老太太范氏才歇了中觉起来,李嬷嬷正立在一侧给梳上头。见郭氏进来,忙行了礼。郭氏和李仪幽也一并给老太太行了礼,方才依着一侧陪坐在榻边一张椅子上。
秋萍捧了沏好的龙井来,为老太太、太太及李仪幽一一上了茶,这方才将茶托盘子递与身侧小丫头,自己拿起榻上锦被边一只绡金丝的朝霞图团扇,轻轻在老太太一侧扇着。
范氏先看了看郭氏,又看一看李仪幽,笑问说:“怎么这样巧,你们一起来了?”李仪幽接郭氏眼神,上前笑着回说:“并不曾一起来,只一起等老祖宗醒来,才一同进来呢。”
范氏起身扶了八宝烟波雕玫瑰木头的手杖,又扶了李仪幽的手,笑道“如此,一处去园子里逛逛便是。几个丫头也该起了。这个时候,正是落花的时候,绵延的风色,池塘的荷尖儿,一色色都是好的,不去看看,也饶是辜负了春光。”
几人忙陪笑称是,一众人簇拥着行去院中。
待逛到诸蘅玉屋子立时,便看见诸芷沅和诸蘅玉姐妹两个还在手忙脚乱换衣裳。范氏不由进去笑道“你姐妹倒懒在一处了。”
两人都红了脸,诸芷沅道:“老祖宗别打趣了,我和蘅玉姐姐学着修补玉石碎片子,只是手生,弄脏了两人的裙子,这正换着呢,老祖宗竟这般悄悄儿的突袭来了。”
听得她说“悄悄儿”,又是“突袭来”,言辞俏皮的紧,一屋子人都不由笑了。
范氏笑一阵,方问诸蘅玉:“直是你鬼点子多。你且说说,给你妹妹教修补什么碎片子,这是个什么行事?我们家又不是匠户。”
诸蘅玉想一想大明律,确是有职业世代相袭的规矩,如此家庭的小姐,若是想见一见那工艺绝伦的匠户师父,看一看那已然灭绝的点缀之术,实是难的。便是自己的手艺从何处学来的,都是一层难以解释。且不说家中并无这类工造杂书,便是历史上,这一类世代相传的手艺,传下来的文字记载也甚是有限,于后世,只能瞻顾慨叹,而凌然难得一梦而见的。
心下自己寻思着,却少不得陪笑回祖母道:“不过是无聊了做着玩儿,算不得什么,总是做不出一个女鲁班来的,妹妹那般说,是瞻顾我的面子,老祖宗若是当真,便羞煞我了。”说着,轻轻接过老太太的手杖,又递与玄霄,放在一侧。
范氏道:“这也罢了。只凭你们乐吧。只是别总低着头弄那个,伤了眼睛,又颈子酸,多出去玩一玩才好。”
说着牵了诸蘅玉的手在身侧坐了,方道:“你这要出阁的人了,少不得我和你母亲多嘱咐你几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虽则,我为着让姑爷对你先有些彼此爱慕的意思,安排了不少物饰露一露你的才,终不过是对这年轻男子自己的主意,待到了人家家那边,可必要藏着拙,免得人家笑话。”
诸蘅玉陪笑垂首道:“是。”
范氏又道:“给我看看你们做的活计。”
旁边玄霄,双燕忙将两只三寸二尺的一方磨盘底子呈上来。范氏看时,上面隔着碎玉片子和两只翠色薄胎透明琉璃小碗,里面是通透盈润的一色流质膏体,很是馨香。其中一个磨盘上的东西已经修补上一些,经纬支钩的极好,想是诸蘅玉做的。
范氏本就是个和乐爱玩的性子,虽说如今年纪大了,又是老太太的身份,但不免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自问什么都见过,却不知这是何物。于是便先指着那碗中映出光来的香浓膏儿问诸蘅玉道:“这是什么?”
诸蘅玉接过托盘,放在一边,只拿起一只碗儿,回道:“这是孙女儿自己调的浆糊,专门黏那玉片子的,试了许多次,方觉得这个最好,不涩不滞,且若是黏的不好,放在火上微微一烤,又可以化了重做。”
此时一屋子人个个好奇睁着眼儿看,尤其是丫头们,各个存着一份万一一个不谨慎打坏了要紧器物还能修起来的想头,房间里鸦雀无声,只老太太范氏的大丫头秋萍笑向诸蘅玉问道:“若真好用,二小姐何不告知大家方子,每年家中碎了的可惜东西,也可挽救一二。”
诸蘅玉笑了笑,看向秋萍道:“若不提这方子还好,若提了,确是琐碎的很,且又洗晒冷晾好些次,还不见得便能得质地最好的,只是个小把戏,倒也不值升堂入室的说。”
秋萍却一努嘴儿道:“便是小把戏,小姐也说一说,让我们见识见识才好。”诸蘅玉见扭不过大家,便笑道,“东西倒也有限,底料我选的是东边雍州的白丝鲛、两广盐运的鳔、蓬莱山巫然峰的九微、金陵雨花台的山萃、并荆州坊它、宣城石褶、胎州新浆、都是十钱,还有一些花儿粉儿的配料,是调香味和颜色的,自己琢磨便是,我用的是白梅和紫薇花蕊子,调在一起蒸上一刻钟,出第一水浆儿,然后虑了,放在凝香露上一并十钱透明蜂蜜拌好,调匀,再炼一回火儿,两个时辰,便能出成膏子,然后便是洗了,每四个时辰洗一水,冰泉活泉的水儿最好,洗三日,再回匀净,沥出来,将最纯净的调好,便是了。虽说着也并不觉得如何,但这蒸洗之间一个火候不好,一个水温不好,都是不行的,成型凝成最好的膏子,倒也要费一番神。”
大家一边听说,一边传看那碗中的调糊儿一边也道:“真真是个磨人的工夫。”
老太太却只向诸芷沅看着,一面扫一眼诸蘅玉,方笑道:“便是得了这个东西,但看弄这些东西,也似是要有些手续先后的样式,怕是匠户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法,只是要我们问起来,终是不像。若是想弄,倒打发你哥哥去问,好过和你姐姐一起,闭门造起车来。”
一屋子又一阵子笑。
只诸芷沅全然不顾诸蘅玉的阻止神色,大喇喇道:“二姐姐也是有步骤章法的,分层分色通经络上膏体,就像织一件料子一般,只是我初上手,弄不来,若是练习几日,不见得比那匠户家修的不如呢。”
好在一屋子人并不曾当真,因着老太太说起婚事,又让郭氏去找人取诸蘅玉的嫁衣来看,大家便很快丢下这一件小事,说起更新鲜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