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轩窗望向庭院,春意比往年更是浓艳,花色鲜明靓丽,鸟声清脆缠绵,碧树浮出浓浓的绿,直透到人心里似的,春云叆叇,整个院子犹如蒙着锦绣帐幕一般。柳色渐生得浓郁,长条垂地,有的枝叶子从地上直抛到小池塘。旁边的紫藤花也渐次开了,鲜丽夺目的繁盛。小池塘中各色水鸟,雌雄成对,双双游水嬉戏;两只小鸭子毛茸茸并在一处交颈而卧;小燕子们则口含细枝,来来往往的做着窝儿;池中鸳鸯如若漂浮在罗纹般的春波之上,似是一色图案纹样,烂柯山色,年月皆忘,如若身在梦中一般。
这便是生态环境正自大好的古时啊,诸蘅玉心中略略感叹。
正自想着,玄霄从外间进来,手中用托盘托着一个青花釉里红花纹盖罐,恭谨小心的样子,直向她道:“赵大人家小姐又打发人来问小姐好,还给小姐送来些补品,齐枣家的在外收了,只这个说是新鲜吃最好的,就打发我端进来,还问小姐有什么话要带去不曾,让我问明了小姐,好去回话。”
诸蘅玉放下手中三寸二尺的一方磨盘底子上隔着的碎玉片子,看一看玄霄,微微笑道:“又是什么新鲜东西呢?你且搁着,我一会儿吃。”
说着略略寻思,唤了小丫头端水来净了净手,方打开妆台上一页四层林兰禅客栀子花雕就的小柜,开了第三层抽屉,从中取出一只不过寸许的精巧薄胎御窑斗彩小瓶,携着翩然的芳香,交与玄霄,又自在书案上写了一页红笺,轻轻减一只小孔,用新鲜柳条穿了,挂在小瓶上。方又交待道:“你去把这个交给来人,让带给赵家小姐,就回说我好些了,难为她一日一回的打发人来瞧我。”
玄霄看时,见那红笺上用极小的柳字写着一阙小词:
“移向慈元供寿佛,醉倒群花,端的成清绝。青萼玉苞自不拆,熏风微处留香雪。
未拆香苞香已冽,沉水龙涎,不用金炉茿。花露清芬和玉润,金兰写意自仙穴。”
想来应是诸蘅玉回赠之物乃是香露了,却仍是不解,笑问道:“小姐此物,似是有些龙涎气息,却也并不是那等僭越之物,只不知是何香?”
诸蘅玉正低头继续去打理调和那修复碎玉片子的鲛、鳔、九微、山萃、坊它、石褶、几十味挑出的盈润无色的糊儿,闻言并不抬头,却也很是耐心温和答道:“这是天竺国的野山栀子花做底子,配了白海棠、白菊、白芍、白梅等十几种料子,调出的香露,也因着气息与那龙涎有些相似,用法却更是便宜,非寻常熏蒸馏化可以得的,所以也有些稀罕处。”
玄霄闻言笑笑,自出去回话。
诸蘅玉见她身影在廊下渐行渐远,这方才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活计,轻轻叹了一声。
她早看到了玄霄腕上的玻璃翠,心中自是雪亮,这是郭氏一步已然放到明处的棋,因着她一病,终究还是没能自己安排丫头的事。
原本诸蘅玉也是个极明白的人,此番嫁了人,郭氏与她的干系自此便弱化许多,原本也不一定非要此时就不用郭氏派发了跟她的人,最多不过过去了再开发便是了。可因着她清晰记着历史上,王守仁多年无法得子,最终过继兄弟子嗣承袭,还有说不清老年是否得了一子的事情。因而终归要多一层顾虑。
对于王守仁子嗣艰难一事,历史学家通常归为因着王守仁素有咳疾,身体算不得极好,兼之一生辗转飘零,常年在外的缘故。但细细看过他的生平,事实上,在新婚直至被贬去龙场的十多年时间里,王守仁一直与妻子相伴,且多在京中,或是老家中,锦衣玉食。在这么久的年轻岁月里,夫妻又据称是极和睦的,且因着儒家思想和传统观念,子嗣一事定是要紧的,何至于多年不能得子呢?再说那咳疾一事,是否就能论定王守仁身体有恙以致无子呢?这一节,他老年未曾得子,倒也还说得过去,若是他老年得子属实,那就更是不经之论了。且诸蘅玉嫁过去,本自带的通房丫头便已给王守仁做了妾,之后陆续为了求子,也是有多房小妾在侧的,如若假设说诸蘅玉与王守仁真实情形不够和睦,或者女方有何弱疾,难以有子嗣,那么多房小妾相伴,在安逸的年轻时代都无法育有子嗣,这就说不过去了。
因之,诸蘅玉自忖度了一番,想来此事怕是有人为弄鬼可能的。而以这个身子主人诸小姐的个性,是决计不会弄鬼影响子嗣之事的,那么所带去的丫头,就是另一重要的由头了,当然,还有掌管王家家计的王守仁后母,也是一重影响因素,只是以诸蘅玉现在说来,把握好陪房丫头的心性,至少是能提前铺备一二的,其它的,却是走一步说一步的事。
这玄霄虽是样貌本事都在丫头中说得上,自小也随着诸蘅玉,可为人心性两面三刀,不似雪鸢容易看透把握,所以诸蘅玉自是原有自己一番打算的。奈何经营半天,却仍然因着一病,都耽搁了,可见改变历史,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也绝非容易的事。生活并不是随随便便的穿越小说,真真到了古代,行为举止,说话做事,无一处不受时代与历史固有的限制,又或是佛家的话,多少世轮回,终究错不过宿命吧。
正想着,却听门外一阵嬉笑声,随着一声:“宁王小世子和娄家小姐来了。”便听得嘈杂脚步丛丛而来,后面陪着老太太太太和诸位姐妹,一时间呼啦啦前后一片人拥着不过十岁的朱宸濠和刚刚十五岁的娄素珍而来。
诸蘅玉连忙起身行礼,又让丫头收拾出椅子,先让定了小世子与娄素珍东首上座,又让了老太太西首上座,这方才与诸人一并按着长幼坐了。丫头们捧上茶来,大家一处说话。
跟来的宁王府丫头们穿着皆是一色的青绸背心,只各自里面的衣服颜色不同,头上也皆是两个爪髻子,带着时鲜御制的绢花,下面一色带穗子错线方头绣花鞋,自是站在娄素珍和朱宸濠身侧侍候着,另几个则各自捧了金谈盒,金柄拂尘,金漱盂等物件侍立在屏风后一侧角落。
朱宸濠此时年纪还小,只似个缠着娄素珍玩的贵族小孩子,他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色镶金丝边翅王帽儿,三江广汉五龙白蟒袍皮弁服上,皮弁做八缝,每缝前后各用三彩玉珠子八颗,青色衣缘是素纱质地,领织黼纹九,纁裳织四章,形类亲王裳,大带素表主里,腰间配着玉佩,佩头上金钩俏丽,佩下则副以四彩小绶,并几个荷包香囊。一张圆圆的小脸上带着两只浅浅的梨涡,虽是行走坐落间自是一副任性顺意惯了的态度,却也算得是面若春花,目如点漆,俊俏可爱的孩子。
旁边的娄素珍则梳了百叶髻,墨色的长发挽的齐整顺滑,鬓边装点一色玉鸟花梳纹钗钿釦,后面总起插一只银凤镂花长簪,白玉髓流苏耳坠子,身上穿着银色百蝶穿花云褃段袄,下面系一条藕荷色云纹撒花洋绉裙子,披了一顶洁白寒潭月色绣锦账芙蓉的云肩,眉心若蹙,含嗔带喜的。
待彼此问过了好,又说笑一回,老太太见这情形,应是娄素珍自有体己话要与诸蘅玉讲的,于是便一个眼神递给郭氏,郭氏见状领会了意思,便使丫头用那廊上鹦哥儿引得朱宸濠出去玩耍,一屋子人也各自呼啦啦拥着跟去,姐妹们则见过了客,只各自玩各自的去,只留下诸蘅玉与娄素珍两个,相视而笑,又牵了手坐到一处。
“原是要自己来瞧你的,偏生府里这个魔障不依,揉搓央的我无法,只得也带了他来,别看这一会子功夫,也不知要在你们府上闹腾的怎样呢?”娄素珍边笑边摇头。
“讲真,你和这小世子可是放定了呢?起初你来,我原以为只是做这小世子的西席,教授些经史之书,济世之道的,怎料竟是如此。但见那小世子对你也颇为眷恋,倒也是好的,”诸蘅玉边说,边将桌上一只翠玉色薰笼拢上,隔着窗户斜斜旋进来的光施施落在上面,分外缭绕的好看,“他一个小爷,再怎么闹腾,不过是养蛐蛐,斗鹌鹑,放鸽子,斗鸡走马的那些,丫头们陪着,也不过混闹乱些,不妨事的,姐姐不必担心。”
娄素珍却站起身看向窗外春色,笑道“今日见了你,我才放了些心,这些日子听闻你身上不好,我也好是一番牵挂。横竖你的婚事总是要先办了的,我们几个里,倒是你先要舍了我们去了呢。”
诸蘅玉听闻这话里竟有些不意的悲戚,心中也不由一动,忽的想起一事,便走到书桌旁,一边蘸了墨缘笔写着,一边向娄素珍道:“那一日在你那里看了那筒花令签子,虽是极精致,却到底于欢会的意思上,少了些行令的规则条陈。我自得了个海上方,我且写来你看,用这个行令,应是更有趣的。”
娄素珍闻言,便也走到书桌边看她写,只见纸上一列列写着。抬首两行字是:“筒中掣签行令,签子可以木片或竹片制成,寸尺同前,上刻饮法为妙。”
于是一一看下去,只见先一张写的乃是“觥筹交错令”:
觥筹交错令制筹四十八只,半数以红漆凃染之,半数以绿漆凃染之,红筹上分写“酌年幼者一杯”“酌同辰者一杯”“酌先到者一杯”“自酌者一杯”等等二十种字样;绿筹上书写“左分饮”“右分饮”“连饮二杯”等等二十种字样。行令时,令官先掣红签,如上书“酌主人一杯”云云字样,则请主人掣绿签,看签上写就如何饮法。再以花名雅令配合其间,则宾主俱不至推杯换盏至纵酒坏了身体,又有意趣。
娄素珍看到此处,不由笑了笑,见诸蘅玉还在挥毫,便就着她正写的,一一读下去:
花名诗令,每掣签先诵诗一首,要暗含花名,却不得出现花字,误者罚:若,“芙蓉如面柳如眉”,“妻女金炉兰麝香”,“红珠斗帐樱桃红”等等。
解语花令,每掣签先占花名,花名须与古今美人名同,误者罚:若“木兰”“芍药”“虞美人”等等。
花鸟同名令,每掣签先说一诗,其中必要包含即是花名亦是鸟名的花儿,若“望帝春心托杜鹃”之“杜鹃”,“翠翘金雀玉搔头”之“金雀”等等。
再渐次看下去,还有花非花令,花木脱胎令,花鸟多情令,饮花泣露令,花间双姓令等等几十种。不待诸蘅玉写完,娄素珍早已拍手称赞道:“果然有趣,怎想出这些的。”
诸蘅玉停笔一笑道“这是前面的方儿,送你,但我自也想制出两套花令筹儿,少不得写与你,劳你帮我制好,到时你、我、赵月三人各执一令筒,待来日欢会,便不饮酒,饮些不拘什么的,用上这几套令儿,也定是极有趣的。”
娄素珍一指诸蘅玉脑袋,直笑道:“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一准最后还是给我派差事呢,罢罢,你快写了,我倒时遣了王府的工匠上人做了便是。”
诸蘅玉这才翩然一笑,努力思忖搜索着自己前世见闻之中的各色司花酒令,只将那直而不拙,朴而不漏的一一比对了选出来,一一排了,又自归总一会子,方落笔写道:
风华正茂令[筹文]
梅花:相视不能忍笑者饮。江南人饮。觅人猜过桥拳。
兰花:王姓饮,王府中人饮,订兰谱者饮,兰花开时生辰者饮。行斗草令。
酴醾:量大者饮,已婚者饮,主母饮。行卖酒令。
牡丹:位尊者饮,子年生者饮。行福寿禄令。
木兰:军中者饮,从军者饮。行解语花令。
山茶:吃茶者饮,好茶者饮,茶乡中人饮。行一品令。
水仙:衣冠淡雅者饮,喜好淡雅者饮。行饮中八仙令。
迎春:先到者饮,先行者饮,行花名诗令。
瑞香:嗜睡者饮,佩香者饮。行锦团栾令。
樱花:梨园中人饮,喜优伶之技者饮,会唱者饮。行点戏令。
杏花:有科名者饮,赴试者饮,夫婿登科者饮。行金门射策令。
桐花:抱孙者饮,工琴者饮。猜十二拳,遇闰十三拳。
……
其下各种花并其对应饮者,令者三十六。
又一套金带围令[筹文]
魏公芍药:金带围自饮一杯。酌三客三杯。行福寿禄令。
尚书红杏:春意闹。合坐连环各三拳。行遇缺即升令。
远公白莲:僧舍戒饮。行寻唐高僧令。
灵均兰草:独醒者不饮。众人皆醉合席饮。行渔翁下网令。
何逊官梅:诗酒风流一杯。部曹及任官、诰命者饮。行三子三猜不空二手令。崔护桃花:怀人酒一杯。笑者,姓崔者,面红者饮。行五美猜花令。
舍人牡丹:朝酣酒一杯。李姓及曾官中书者饮。行并头联筹令。
渊明丛菊:嗜酒者三杯。爱菊者饮。辞官者饮。行通关令。
田家荆树:一大杯。左右分饮。兄弟多者照兄弟数目饮。行抢三筹令。
殷七杜鹃:逡巡酒一杯。有女儿者饮。行拍七令。
……
其下又是三十六种。
娄素珍虽是喜欢,收了稿子,揽了这桩事,却仍是忙不迭和诸蘅玉道:“这些虽好,只你身子不好,以后却是不再饮酒的好,今后多酿些甘露花密,用那些个替代着,虽不尽然若饮酒那般高兴,但于身心却是最好的。”
诸蘅玉不由趴上娄素珍耳朵边,一通耳语玩笑后道:“知道了,是了,方才月儿打发家人送来一件新鲜吃食,我才搁在那边,险些忘记了,”说着,便指向那只青花釉里红花纹盖罐,与娄素珍一道打开罐子看时。但见是一品炖在椰奶汁子里面的燕窝,炖的盈盈白白,两人就着旁边一只调羹各自品了一口,都道不错,便你一口我一口吃了,又去要水漱口,再吃了茶。
……
王守仁近来无事,便自去四处逛逛,听闻附近铁柱寺香火极好,便也去凑个热闹,雇了一辆小车,自去城外进香。
进了寺中,但见香烟繁盛,进香的善男信女,数也数不清,****代烧愿香的也有,下面山房几十间,皆住着来往的香客,墙边的黄杨木几上放着铜炉,其中不绝烧着“四气香”,大殿边上摆着卖香的小沙弥,里面也不时有小沙弥进来将燃尽的香灰换了收回去后面房舍中重新制造线香,滚滚的银钱就在这热闹中烧出来。
王守仁看了一会子,便觉无趣,但又不见有何高僧今日得空相会,于是拔脚上了山后铁柱宫。佛与道,在此如若前后一体展开。让他觉得甚是有趣。午间暖暖的太阳提示着他是用饭时候了,于是加快脚步,行至铁柱宫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