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疑。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难为它,三二天便会了。”一侧挽着纱帐的容长脸蛋丫鬟一边收拾,一边提了一只精致的粉彩鎏金小茶盏,小银勺挑动两下,给这叽叽哇哇提着嗓子吟诗的鹦哥儿填了食。
诸蘅玉侧身倚在罩了金钱蟒桃红锦缎搭子的昭君榻上。左手边一只雪白的鹦鹉,碧头白身,圆眼朱嘴儿,吟诗倒也吟的伶俐非常。
“小姐今日面色好多了。昨日老太太特特遣了秋萍,送来这个新鲜东西,说是新罗国上贡的,对风寒之症极是有效的。”
说着,那丫头就移着碧罗锦儿的簪花绣鞋,湖绿裙子和月白袄子上都用金丝绣了,虽看着只五分新旧,却是干净干练。
诸蘅玉接过她递来的一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看了看里面,却又袖手放在一边。并不说话,只闭了眼睛。
她颀长美丽的天鹅颈白皙的可以映出光来,苍白的面色中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诗书气息,呼吸之间闭着的眼睛上轻轻颤抖的睫毛如若透露秘密一般,讲述着它的主人并不在睡,又或者,在另一个世界的回音中作着最后的思索。
闺阁里顿时一片安静,连那雪白鹦鹉,也飞回了架子上,不做声,只扑扑吃着食儿。
诸蘅玉来到这个身子也有了一些日子,她缠绵病榻许多时候,蓦的就来到了这身子,可巧这身子的主人当时也正在生病,于是竟多了一份庄周梦蝶的我为何人之感。
依着她的记忆,这诸蘅玉乃是因着一门甚不中意的婚事,在雨里跪了许久,却求不得父亲的转圜,连一向疼爱她的祖母,也不肯为她拒了那门早已定下的亲,方才病了这许久的。
然而一梦之后,她却鸠占鹊巢,来到了她的世界。想到此处,她又努力的调动着那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想了想这姑娘究竟是为何事如此。不意便抬起手揉了揉额边太阳穴。
“小姐可是不舒服?”丫头眼尖,又赶忙上前扶了扶她。
她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容色依然惨白,便摇摇头,继续合衣靠在美人靠上,只和那丫头说道“玄霄,你听外面说起婚事的日子了么?”
谁知一语即毕,丫头的眼圈便红了起来。半晌,方才轻轻跪下来,将脑袋斜斜靠在诸蘅玉的桃粉色妆花百蝶倭缎杨妃棉裙上,依依说道“小姐万莫想不开,想来,想来,来日方长。”
她听得此言,略略有些讶异。诸蘅玉乃是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的女儿,也是书香官宦世家,因着父亲与王家的情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纸婚约,便定了状元王大人家的长公子,名唤守仁,幼时也称云哥儿的王公子。
这位王守仁后来给自己取了个号,叫做阳明先生,而他本尊,就是日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心学鼻祖大家王阳明了。
王阳明虽则大器晚成,直到年近不惑,方才于困厄流放之中龙场悟道,之后又带兵平了江西的匪患,灭了宁王朱宸濠的叛乱,并因此成为大明三百年历史上仅有的三位进士文臣出身,却因军功封伯的文武全才人物,更在死后得到了明朝仅有的一位文臣因军功封侯的空前殊荣。
即便是明王朝灰飞烟灭,甚至其所继者满清同样灰飞烟灭之后,仍然有无数人拜服在这位天才脚下。
台湾的阳明山因他命名,而带领日本海军在日俄战争中以弱胜强的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更是终身拜服在此人的天才之下,其身上的一块随身玉佩印着“一生俯首王阳明”的字样。而著名的美籍华裔历史学家杜维明更是称“21世纪乃是王阳明的时代”。纵然在本土并未得到如此追崇,也可足见其思想之先行卓然。
因着上一世的自己,在大学四年所读乃是全国数一数二高校的考古专业,研究生三年因为身体病弱,方才改了主研方向为日本俳句。所以前一世阅读学习之中,也对这位幼时率性不羁,一生以做圣人为理想,方方面面成就如若神人的先贤也是有些了解的。
然而对于此时,在数千年前的大明朝,对于这个身子的主人诸小姐来说,因行为怪诞浮浪致使京城之中无人愿与其结亲,这方才来到南昌求亲的王家公子,却是纨袴膏粱的典范。
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依据她两世的知识与记忆,这位王守仁兄台,虽然最终成就了不朽功名,却着实是行为离奇了些,尤其是在那个伏膺儒教的崇古时代,那个士大夫个个正襟危坐的大明王朝,依着诸家的势力,原本并不必为这诸小姐,寻一门如此的婚事。
夫婿之事,虽是父母之命,却也实在关乎女子一生。
功成名就或许值得瞻仰,留得生前身后名也是一份荣光,然而品性作为,日常相处,方才是夫妻之间的寻常。
便是来自更有眼光的未来,她也不得不感到嫁给这样一位思想家、军事家,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而夫婿竟在道馆里谈玄论道,弄得身为一方大员的父亲出动了多少吏员寻得整个南昌城中人尽皆知,落人笑柄;更意味着其青春年华的不为重视,多房小妾的内帏家事又皆因苦于没有子嗣;更不用说那三从四德跟随夫婿起落浮沉千里的嫁之随之了。
这样一想,心上也有几分酸楚,物伤其类,这诸小姐,也是个苦命的女子。
只是,这或许对于那个时代的女子,未尝不是一种正常之至的结局而已。
只是,既然得知先机,总还是能有所安排转圜的吧?
想到此处,她便用手轻轻抚了抚自己膝前跪着的这贴身丫头玄霄的鬓发,双唇微微扬出一点弧度,迎着窗户间明纸透出的阳光,轻轻叹了一叹道“起来吧。女子终是要嫁人的。这并没什么不好。我饿了,你打发雪鸢去小厨房端一碗酥酪牛乳来吧。”
说着,便起身走到妆台前的轩窗下。想着依着时辰,也快有先生要来诊脉了,还是先喝了牛乳,再喝下药去,胃里好过些。
玄霄抹抹眼睛起来,神色里先是诧异,又带了几分惊喜,继而转入更深的百感杂陈。她起身打起了蓝布帘子,便去吩咐雪鸢。
雪鸢本就在廊下对着名唤“小不点”的鹦哥儿玩耍,领了命,正一溜烟便去了,跑的急慌慌的,一团孩子气的险些在西南角。
诸蘅玉看在眼里,略略有些笑意。复又对着妆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抿了抿耳髻的鬓发。
顺手拿起妆台上搁着的那卷《青莲居士谪仙词》,那并不是绘本,而是她自己幼时的手抄卷,祖母夸她的字骨架铮铮,有男儿气派,方装帧了赏她自己把玩。
如今她得了这只机灵古怪的小鹦鹉,便不时也教它念个几句。
放下那本诗册,她又拾起旁边一个秀绷子,上面紫色的缎面上绣着五彩蟠桃和锦瑟祥云,旁边还有一只已然绣出了形状的小猴子,想来是依着新看的一出有趣小戏绣的,见那针黹很是有趣,诸蘅玉不由将旁边捻好的珠子穿了一条捡出来的丝线,想着将这珠子绣到猴头上做个眼睛,倒也更有趣些。
正要做时,却见齐枣家的引了两个婆子,匆匆打了帘子进来,纳了福,方上前笑道“二小姐,大夫一时便要过来呢,还请小姐挪到屏风那边,方便大夫看诊。”
诸蘅玉笑了笑,就着玄霄的胳膊起身道“有劳妈妈了。”
说着,便施施走到一侧薰笼外暖阁上,前来的两个婆子放下暖阁上的银红绣幔,又将宝屏山河的一架屏风架在西侧,又摒退了周围丫头们回避,这才引了大夫进来。
诸蘅玉伸出手,齐枣家的又拿了一方娟帕盖在她的手指上,这方才请大夫上前搭脉。
大夫诊了一回脉,起身便与几个婆子去了外间出方抓药。
玄霄等也出来伺候诸蘅玉起身。
正是时,雪鸢却捧了乳酪进来,一时避无可避的和那大夫撞个正着。
几个常被雪鸢教训的小丫头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神色,直到齐枣家的一人给剜了一下白眼,方才压制住。
诸蘅玉看那雪鸢圆圆脸蛋上羞得绯红,身上的浅绛兰右衽贴领褂子还是自己年前赏她的,倒也配的好看。
诸蘅玉本已然是有了现代人思想的灵魂,对这些闺阁中的规矩虽是遵着,心中却大不在意,便不由安慰般的和善对雪鸢道“端上来吧,没事的。”
这雪鸢方才红着脸,把一个黑漆纹云边的茶盘,并着一个双耳粉彩描金套瓶,和一只均窑乳盏捧上东首的梨花垂脚桌边,又打开瓶,将瓶中热气腾腾的****倒在乳盏里。
“玄霄,你去后面套件的螺甸柜子里取二两银子来,回头赏给齐枣家的妈妈,取了药来,就放在这边银銱子上直接葳着火盆煎就是了,也不用经旁人的手。你自己看着,总不会出差错的。”
诸蘅玉边就着坐在桌边的梨木椅子上,一边捧起酥酪牛乳,闻去虽有些膻味,倒也是天然无添加的食材。于是少不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旁边小丫头早有人端来漱盂和手帕,她又漱了口。见一屋子丫头们都惊异的看着她,方才想到这具身子的旧主人想来是肉奶禽蛋不愿沾捧的。
不由笑了笑道“女孩子家,自个儿的身子自是最要紧的,需要将养好,才算得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糟蹋作践自己。不光我,便是你们,也应以健康养生为善。”
许是诸蘅玉原先极少发表这般言论的关系,一时间丫头们皆是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让她颇有几分好笑。
“雪鸢,你去看看四妹妹和李妹妹那边做什么,说我无聊的紧,有空还要姐妹们多来玩笑才好,不然以后出了阁,越发没个人闹会子了。”
“是。”雪鸢娇嗔的声音酥了我一骨头软,但见她又是一溜烟跑出去了。
……
齐枣家的送走了大夫,便转身从角门穿过南北甬道,又过了一侧小池塘与新竹影壁,后面过了四间南面的抱厦厅,便看到一座东西穿堂。
铅云低垂,天色有些晦暗,云边浅浅淡淡,影影绰绰的,似有些冬日里风雪要来的行状。风刮在面上生疼,让人不由低了头。
向南过去玄关后,朱红色的仪门便见到正房,正是一字排开的五间连拱雕纹的沉香木大门。进了堂室,早有小丫头迎上来道“嫂子可来了,老太太和太太们正在里面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