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的都城元安,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繁华中有一种沉淀的冷肃,庄严中却透着醉人的浪漫。很多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在元安城吟诵风月无常,咏叹花落花谢……
醉生忘死!
——《西风札记·元安》
天顺二十七年
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踏进元安城门的那一刻起,会如我一般,如此的——
不安和惶恐!
在元安繁华的街市背后,似乎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暗流,这种昏昏沉沉,虚虚实实,如梦似幻的气息,和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不知原因的恐惧互相呼应着、呐喊着要喷薄而出……
三年前,爹爹被催的那么急,他的眼神又是那样的决然、义无反顾,但他还是整整拖了三年,待元安都城发下了最后一道言辞激烈的任命后,他才慢吞吞让我们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雇了两辆车,带我们一家六口离开家乡……
来到这里
元安!
尽管听先生描述过元安的美丽、繁华,尽管我在心中无数次勾画元安的富丽堂皇、典雅优美,又多少次想象过元安的纸醉金迷、喧嚣热切……待我真正来到了这里,看到了元安的真面目,似乎所有的话语和想象,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任何一个血性的、豪气干云的男儿,只要见了元安,都会被她散发的无穷魅力折服!这里不愧是帝王居住的都城……我想象着尊贵的皇亲贵胄,站在元安高阔宏伟的城楼上俯视自己子民……是那么的……
意气风发!
君临天下!
怯颜仿佛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一路不停。她眼里染着兴奋,两个小酒窝一直勾出醉人的欢笑,十五岁的年纪拥有的无瑕纯真,再配上摄人的美艳,即便在这美人如云的长安,怕也会很快脱颖而出、令天下男子多了一个疯狂的追逐的目标。
只是元安……龙蛇混杂!
这里是皇城,整个天下的经济、权力中心。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无数,谁不是有权有势,有财有后台?谁不是呼风唤雨,顷刻间翻江倒海?
保护怯颜
怕是要颇费一番脑筋……
“姐姐你知道么?元安是始皇帝献给‘神女’娘娘的礼物!”怯颜从马车小小的窗口看外面,一路惊呼。
“我知道!”就里由一砖一瓦构筑的繁华,都是那一段生死恋情的见证,我听了千遍,想过万遍,如何会不知道?
繁华如锦,人潮如织的都城元安,在四十一年前不过是天阙江中下游的一个荒凉河滩。连诀夺了天下,将这里指定为都城,献给了他最爱的、也是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绾娘。
因为这里,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她,也葬在这里了吗?
该是怎样浓烈的爱,让那个天下间最优秀最飞扬的男子抛却了江山,放弃了性命,只为追随香魂……生死不离……
“莫恨君恩盛时去,岂堪花落独自怜?”忽然想到这两句,只觉得心里一阵哀戚,相爱的人,终不能相守……
“说的不错,这爱情的确是让人生死相许的!”娘插了一句,又怔怔发呆去了。我似乎觉得她也同我一样,自踏进元安的那一刻起就有些心不在焉,但更像……近乡情怯?
“娘,你来过元安么?”我问。
“啊?”
“娘,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没有,没,我怎么可能来过?”娘急忙澄清,却有些欲盖弥彰。
“哦!”我点点头,然后掀开帘子,往外头张望,不经意问“听说元安最有名的酒楼是聚贤荘,好像离这里不远!”
“就在拐角。”娘转头看着车外,失神道。
“知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最好吃?”
“醉仙鹅!”
是聚贤荘的招牌名菜,只不过这名字是十几年前的叫法,现在已经被赐了御名“嫦娥醉仙”。老名字被大家渐渐忘了,只有十几年前尝过的才会记得,这是教书的先生告诉我的!
娘却说
她从没来过元安?
呵……原来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啊……
“快看,快看,杂耍,啊!跳的好高啊!”马车内三个女眷,只有怯颜还在没心没肺的兴奋雀跃,那艺人在外头杂耍,她则在小小的马车里跳,幸而有她打断,娘也没发觉被我套了话!
我笑着问怯颜:“你知不知道那杂耍小子小时候喜欢看什么?”
“不知道!”
“他小时候定然也喜欢看杂耍,跳啊跳的,然后自己去耍了!”我斜着眼睛瞄她,一脸窃笑,她还是这么傻愣愣的。
“好呀,你笑我!”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跳起来要打我。我和她两个人哈哈大笑的扭成一团。
爹爹和哥哥的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元安宽宽的街道上,两辆平排的马车在人群里挤的很是狼狈。马车被大哥叫停了,他过来掀开我们的车窗帘子,笑着看我和怯颜打闹。
“怎么了?”只有娘有空问。
“爹爹说,一会我们先到他的恩师——太子太傅纳兰大人府上落脚,等安排给我们的宅子布置妥当,我们再搬过去。”
“知道了。”
“呃……丫头,呆会要不要上街玩玩?”大哥问我。
“大哥,怎么你只问姐姐,不问我?”怯颜不答应了。
“不用问,你这妮子肯定跟来……”大哥哈哈一笑,回马车去了,只剩下怯颜一个人气的跺脚。
从我这边的窗口可以见到另一辆马车,子虚倚在窗檐上,有些疲惫,却还是轻弯唇角,浅浅的对我笑。
子虚,还是那么纯和的人!
我嫣然一笑,轻轻放下帘子,那小小的窗口被帘子遮盖,只在边上露出一点点窄小的缝隙,阳光趁机透了进来,随着马车的颠簸,那条光带一晃一晃的,很不真实。
我们一家人,各自怀着不同的秘密,踏进了元安,踏上一条看似优美却十分危险的征途……马车里,摇晃的光影中,只通过那么窄小的一丝细缝,也能够轻易的感受到——元安城浓浓的热情,毫无保留的……扑面而来……
爹爹的恩师太子太傅纳兰复常,是一个慈眉善目,发须已经半白的老人。
子衡和子虚唤他作师公,而怯颜亲热的唤他爷爷,他笑呵呵的抚着胡须,任由怯颜上前撒娇。我并不似怯颜那般单纯,也没有对他广大的府第和众多古董报以多大的热情,处之若素、不卑不亢。
他瞟了一眼我,眼底莫名浮了一些凌厉,旋即,一闪而逝……是我的错觉么?那目光仿佛苍鹰,似乎要看透脚下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猎物。这是一个野心的标记,他成为太子太傅,随手利用又罢免一个刺史,应该不如表面上这般……和蔼可亲吧!
我是不是要提醒爹爹?还是爹爹一早明白这种野心的危险,所以不肯上元安?
“倾城,过来!”纳兰复常笑呵呵的招手,从大厅侧门款款进来一个少女,穿着雪白泛光的纱裙,袅袅地袅袅地走了过来,眉如青山黛、目如水盈月,肤如凝脂玉为肌,活脱脱一个仙子下了凡尘。
“孙女见过爷爷。”她盈盈一拜,大家闺秀的气韵天成。
“呵呵……怯颜,西泠,过两日是倾城十五岁生辰,你们和她年纪相当,应该能成为好朋友的。”纳兰复常抚着胡子,一脸慈眉善目。
“当然了,倾城姐姐好漂亮啊!”怯颜走过去拉住倾城的手,倾城回她一个淡笑,西泠在一边看的清楚,这个笑只是挂在脸上,没有到达心里。怯颜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我,高兴笑道:“不过没我姐姐的笑……啊!姐姐,你踩到我了。”
“抱歉,我一下没站稳……”我挪开脚,淡淡对喳喳呼呼、口没遮拦的怯颜解释。
怯颜不记恨,立刻又转头和纳兰倾城唧唧喳喳,纳兰倾城却不怎么热衷,一边敷衍一边看我,视线在我淡然的眉眼间徘徊一阵,染上了一些轻鄙就不再注意……
我不以为然,这个小插曲就算揭过……
太子太傅的孙女生辰,按理不会如此热闹,可是看这厅内人头涌动、川流不息,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阿谀表情的脸孔,再留心听一听女眷们的议论,倒也能猜到一二。她是元安第一美女,又是母亲回乡途中在西泠河侧生下,应了‘神女’降世预言……前途不可限量!
我听了两耳朵官家小姐们的话题,不外乎胭脂水粉、谁家公子,立刻失了兴趣,叮嘱怯颜说话的分寸就离开了后厅到花园一个人躲清净,却见到花园的侧门一阵响动,一个鬼祟的人影钻了进来,猫着腰往偏厅方向走……
莫不是一个窃贼?可看打扮不像,我立刻想到太子太傅一闪而逝的野心,又想到他如何使手段对待爹爹……我隐了身形,悄悄的跟了过去,那鬼祟人影进了偏厅一处厢房,我闪身进了隔壁房间,用怯颜发明的偷听方法贴在墙壁上细细分辨。
“银子收了吗?”房里传来问话,是纳兰复常。
“回大人,这次小的幸不辱命,终于收了!”
“哼,什么高风亮节的国师,诱惑不够大罢了。”
“您说得是,大人。”
“王妃那边布置好了?”
“恩,已经告诉王妃姓刘的一家上来了,相信不多久就会……哼哼!”那鬼祟人影话语里的狰狞,让我心惊肉跳,耳边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纳兰倾城的侬言软语响起:“您辛苦了,这是爷爷让我给您端的茶!”
“谢大人,谢孙小姐……”那人一阵谢之后房里没了声息,良久,传来一声重物倒地、带翻座椅的声音,还有纳兰倾城的惊呼……
“别大惊小怪,学着点……哈哈……神女倾城,神女倾城……倾城,你别枉费了爷爷十多年来的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那个西泠你见过了?”
“是的,淡而无味,不足为惧。”
“我一直以为是说那条河,那次洪水,现在倒真有这么个叫‘西泠’的人,皇上和几个皇子都已经注意到她了……哼哼,不过王妃也注意到了,不枉费我花大力气弄他们上来。现在国师收了银子就一切顺利,神女非你莫属,记住了,倾城!”
“是,孙女权听爷爷安排。”之后又是一阵开门关门,再无声息……我在隔壁已经冷汗涔涔,神女倾城,原来纳兰祖孙两个的野心是继任神女……西泠,我的名字又如何?连皇上和皇子也注意到,他们注意我做什么?
吃过寿筵回到家,我来不及消化偷听到的恐怖内情,就见到哭的两眼泛红的怯颜。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姐姐……”怯颜抱着我,像受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哭的更加伤心。
“到底怎么了?告诉姐姐。”我安慰她。
“她们说娘不知羞耻,和平鹿王爷有染。姐姐,什么是‘有染’?我不喜欢她们那样讨论娘的眼神和语气。”
“‘有染’只是认识的意思,你跟他们争辩了?”我敷衍不喜欢念书的怯颜,还好她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没有,姐姐让我不乱说话,可她们说的就是白稚兰,娘的名字就是白稚兰。”
“可能只是同音,娘没来过元安怎么会认识王爷?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我笑着刮刮她的鼻子。
“姐姐……”怯颜很快忘记了不高兴的事情,倒是我心绪不宁,娘的确是有秘密的,但她和爹爹感情那么好,会和王爷有染吗?我脑中闪过爹爹唯一一次发怒的表情,只是为了娘口中的那个‘他’,那个‘他’是这个‘他’吗?
还有太子太傅的野心,极其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