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忍世界,东胜神州。
时值阳春三月,正是上巳佳节。
襄阳城外,官道周围。
人群熙熙攘攘,男女老幼结伴出游,这城西官道比邻汉水之畔,乃是当地百姓祭祖、踏青的必经之路。官道两侧的草地上,既有赶路的贩夫走卒,也有踏青的青年男女,更有总角垂髫放纸鸢为乐,好一副祥和气象。
再看那春阳之下,芳草萋萋,草木繁盛;燕子飞过之处,早已经是荣花遍地。不远处汉江江面上,波光粼粼,鱼戏白浪,鸭游绿波;几叶渔舟飘过,船上渔夫们高声谈话之声、往来呼喝之声、饮酒高歌之声与头上飞鸟、水中野鸭鸣叫之声混成一团,正是太平盛世之凡人欢歌。只听几位渔夫高声唱道: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篱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傍人借问笑何事,笑煞山翁醉似泥。”
这歌声悠扬,又有各种杂声为辅,相得益彰;在此番热闹情景种,清脆铜铃之声从西边的官道上远远传来。寻声观之,一头青牛歪歪斜斜、蹒跚而行,两只牛角黝黑坚硬,右角之上系着一秤砣大小的铜铃。那青牛行走缓慢,身躯抖动之间铜铃随之叮叮作响。青牛背上,驮着一名少年,一人一牛缓缓东来。
那少年正坐在青牛之上,一身草绿:头系浅草色纶巾,身穿浅草色流云淡霞鹤氅,背心印着太极图。衣袖略窄,左右袖口分绣八卦图样,左袖口绣着的乃是正八卦,阳文图样,自上起左转下八个图样分别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右袖乃是反八卦,阴文图样,自上起右转下八个图样分别为: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右手搭在左手之上,掌中拿着一书卷,书名被挡住,看不大清楚。左手轻托右手,手腕上佩戴一串琉璃宝珠,七彩之色,在阳光照耀之下,璀璨生辉,与他一身素雅不大相合。那青牛走着,江上歌声阵阵传入绿衣少年耳中,声音越来越大,只听渔夫们继续唱道:
“鹭鸶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槽丘台。
金鞍骏马唤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风笙龙管行相催。”
少年听出此歌乃是唐代诗仙李白所作的《襄阳歌》,当年诗仙求官至此,志气不得舒展,于是寄情于襄阳风日、良辰美酒之中,诗情奔放潇洒。酒酣之时高唱此歌,更添几分豪壮之情。歌声以浪花为曲,随汉水波涛徐徐拍岸,少年听得大有意趣,合起手中之书,抬头远望江心,只听歌声仍然继续:
“咸阳市上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龙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生死。”
唱至此时,正到慷慨豪迈之处。少年见此情此景甚合胸意,一时心志昂扬,随之高声相和,唱道:“襄王云雨今何在,江水东流猿夜色。”他这一声长歌,暗运道门内功,以真气催之,声音高亢悠扬,正好为此歌作结。一歌而终,江上人群也不知是否听到少年之歌声,只是笑作一团,阵阵笑声随渔舟划动,渐渐远去。
少年见无人回应,也并不在意。大声放歌之后,只觉心怀大畅,顺势躺倒在青牛身上。阳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俊美脸庞,眉宇之间颇有女儿柔美之姿。他斜躺在青牛之上,肢体随意,悠然自得。那青牛摇摇晃晃,缓缓走至襄阳城西门。
正行近城门数十丈外,四周百姓多了起来,周围人声也随之赠多。忽然间,想起马匹嘶鸣之声,接着是马蹄踏地之声,哒哒作响。少年睁眼坐起,回头一看,只见四五十骑携尘而来,喝马开道之声此起彼伏。再看马上诸人,劲装胡裤,皆是武林人士装扮。行路匆匆、风尘仆仆。队首十余骑又有些猎户模样,领队汉子脚踏一双兽纹铁制战靴,一脸虬髯,豹眼圆瞪。
这队人马从身旁呼啸而过,那虬髯汉子内息强劲,口喝驾驾之声,震动旁人骨膜。绿衣少年忽觉胸口有物颤动,心念一动,伸手从怀中拿出一物。
此物名曰洞灵鉴,乃是临下山之前,师祖道慧真人所赐。圆形如玉璧,乃九天玄铁铸造,上刻祥云雕纹。正面玄铁之中,有巴掌大小的水晶镜面,取自北冥极寒之地。反面,则以独枚太和山之上古琥珀镶嵌,若将琥珀对准灵体,水晶镜上即可显示灵体力量之强弱。
少年将洞灵鉴对准那虬髯汉子,只见水晶面上漂浮“蒙翳”二个红字。这镜上字样,乃是借用道家三十六天之名的为代号,“蒙翳”乃“八极蒙翳天”的简称。字体颜色与灵体之气相符,若是道教中人,则以灵气为住,字体呈绿色;若是佛教中人,则以圣气为主,字体呈黄色;若是寻常武人,则以杀气为主,字体呈黑色;若是妖魔邪祟,则以妖气为主,字体呈红色。
少年眉毛一挑,心下暗思:想不到一下山便遇上了妖魔,赶紧跟了他去。
那领队的虬髯汉子策马至城门关口,向守关兵头行了一礼,与兵头攀谈,二人所言话语,因隔着人马之声听不清楚。不一会,那兵头下令,城门大开,虬髯汉子带队涌入城中。这边,青牛不喜人马喧嚣,早已自行绕到路边,少年也不管那青牛,只是静坐牛背上,端详那虬髯汉子。
少年此次下山,正欲效法前辈,除魔卫道,洞灵鉴既照出妖魔。自然应当追查。那虬髯汉子虽然面目豪放,但却不似奸邪之人,自己并无实战经验,只怕冤枉好人。一踌躇间,那队人马渐渐走远。身旁尘埃虽然落地,心中好奇之心却未减。
此时,一架黑红车厢的四马辒辌车从旁经过。车窗未关,只听得马车上有人说道:“前日里方在郴州官道上,会过梁州百草门众人。今日,又见到云州驭兽庄的人马。看来真如李兄所说,大批武人北上必是有大事发生了。”车上另有一人,轻轻一笑说道:“荆、豫一带,临近南宫世家,今武人北上,想必是江湖之间,波澜又起。”
那辒辌车用四匹高头白马拉着,马匹强壮高大,脚力刚健,二人一问一答时,车已甩开青牛丈余。少年听了二人对话,心想:虽不能确定那虬髯汉子是否妖魔,但似乎牵扯到江湖事,跟上一观,总不会错。
于是转手将书放入青牛所背的竹篓架之中,手抚青牛额头,俯身对青牛说:“前辈,既有妖魔踪迹,又有热闹可看,咱们追上如何?”那青牛哞的一声,似是应允之意。
少年遂从身旁竹篓架中,掏出一杆符笔并一叠黄纸,口中念道:“人心清明,仙灵助法”。手飞快地用符笔在黄纸上画着,直画成四张灵符。他用嘴叼住笔,翻身一跃,双腿夹住牛腹部,上身倒挂,将四张灵符掷出,贴在牛的四条腿上。
起身坐正,大喝一声“走!”,那青牛瞬间如获神力,四腿闪耀七色灵光,急急奔走,头上铜铃之声大作,狂奔而出,快似千里良驹。
那辒辌车的马夫不明所以,只听得后方声响大作,以为有人骑马要冲撞上来,于是加鞭而行。
话说这襄阳城,城外有瓮城,瓮城外又有宽广的护城河。再往外则北临汉水,西拥檀溪,东毗襄水,南靠群山,呈虎踞龙盘之势,是汉水之上的军事重镇,历朝历代皆是兵家必争之地。城中心是昭明府及钟鼓楼,以昭明府为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出四条主干道。东、西为街市,北为衙门,南为居所,巍巍壮观。
一辆马车,一头青牛,自西门先后而入,沿西市一路狂追,虽然沿途惊扰却也未曾伤人害物。那虬髯汉子的人马正停在昭明府前,钟鼓楼旁。车上之人见状,忙喝令车夫停车。少年远远看到虬髯汉子的人马,又见辒辌车骤停,于是举起符笔,笔尖朝下,手握笔中,将笔头向天一转三圈,四道灵符立即从牛腿脱离,飞回笔上。那青牛一失了灵符,又晃晃悠悠起来。少年一手抓住灵符,上面符文逐渐消散,于是连符笔一块放入竹篓架中。
那马车停在一旁,车夫回身骂道:“哪里来的后生小子,青天白日的,寻什么死?”
少年赧然一笑,忙赔不是。正隔空道歉时,昭明府门大开,一老年儒者自内走出,左右环绕着十数位儒生,皆穿朝服。老年儒者快步走到领队的虬髯汉子跟前,作揖说道:“霍庄主,别来无恙。”
那霍庄主拱手说道:“王夫子,久见了。”
王姓儒者再拜,说道:“今日正值上巳佳节,城中百姓一大早便往南街夫子庙,祭祀圣夫子,老朽身为儒辅,要主持祭祀典礼,乃是职分所在。着实脱不开身,有失远迎,还请霍庄主恕罪、恕罪。”
霍庄主说道:“王夫子哪里话,我等既路过贵地,惊扰令府诸生读书,已属不该,哪敢再劳夫子大驾亲临。只求夫子能先为在下及各路英豪安排歇脚、饮马之处,我等皆感激不尽。”
王姓儒者说道:“好说,好说。”转身对其身边一高瘦青年儒生吩咐几句,回转身来,拉着虬髯汉子之手说道:“霍贤弟,你我自云州一别,已有数年,且令庄人下去歇息,你入我府中,咱们兄弟一叙可好?”两人原是旧识。
霍庄主大笑道:“只要王兄还备得起黄酒,我霍煅便有说不完的胡言。”说罢二人边说边笑,携手进入府中。
少年终是没有江湖经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犹豫时,身侧辒辌车帘子掀开,两人下了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