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崇玲身边早有人拽他袍袖劝他忍气，不过是太子那句话叫他忍无可忍罢了，其实身为学士又怎么会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只是名节是他们立身根本，不得不爱惜羽毛而已，要是有机会，谁也不爱鱼死网破那一套，但太子没给台阶，他也不能下，如今听得有人说得这句，温崇玲心中禁不住一喜，看将过去发现墨飞羽，便拿手捋捋胡子，面色平和了许多。
墨飞羽看老先生那副模样，知道是劝住了，便又接着道，“老师，马儿听不懂话，这才把走错当了跑，学生都看见了，太子殿下同学生都被吓杀了呢！所幸老师没事，不然还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有同在小学讲读的李学士道：“原来如此，也不是什么故意。”，便也连忙顺坡下驴地咳嗽两声，平复了脸色，说了两句让教好了马再骑出来，否则便是伤不着人，太子殿下要有什么意外却也不妥，便赶紧地同殷元静行了礼，带着一众学生进了学署。
殷元静下了马，等墨飞羽被人抱下来，低着头瞧着她道：“教两本书便觉得自己要大过天去了，殊不知天地君亲师，师乃是排最后面的，我却迟早要放在天地之后。那样了不起，就应当给他吃亏头，羽儿何必放什么软话？瞧他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哪怕闹到父皇面前又如何，父皇疼的是我，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既是得理不饶人，理毕竟在他那一头，说清楚也就是了。”墨飞羽轻描淡写地带过，却多看了殷元静气恼的模样两眼。
这样无遮无挡的心性，十二岁了，仍然是这样，再大又会如何？只怕是三岁看老，到了加冠也改不了这样的脾性，太子毕竟已被养得太好过了头了。
性情正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放在臣子身上，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比如遇到那种不喜欢忠言逆耳的皇帝，或许就这么落了罪，但要是个明君，说不得会出现刚直不阿的谏臣，也算一桩美谈，说到底，终究牵扯的不过是一人一家。
但要是一个皇帝还是这般喜怒爱恨毫无遮掩，又如何掌管得了这样大的一片江山？想什么做什么都能被人揣摩了去，上意就会变成他人迎合拍马权争的工具，最终只会弄得天下大乱。
天家有亲情么？如她那样蜷得都馊了，却不离不弃依偎关爱的家人？她信亲情是有的，身边便有，只是觉得在这深宫大内之中，必然就不会与寻常人家一样了。
还是离远一些的好，譬如殷元静，今日叫一声太子哥哥，十年之后又会怎样？说是不听不看不想，不学父兄天天想的那些，原来她到底还是听进去学进去了，墨家四郎，挂着这样的姓氏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免俗。
更加笃定了要散淡人生的想法，墨飞羽听殷元静在旁咕哝道：“那老头子最是好面子，你在我马上，怕是要吃他的亏了，我硬一些，他便冲着我来，你偏又给他台阶下。”
墨飞羽听得心头有些微暖，无论将来太子怎样，眼下都是将她当自己亲弟看待的，也很是为她着想。她张张嘴，想同他解释，却又忍了下去。
故意和太子同骑惹人羡妒，又趁着太子同学士争执开口露脸，按温崇玲那种古板又好面子的心性，哪怕是她给的台阶，过后只会将她当做太子的替身来针对。这种面子最大的士族，还真是不怕他们墨家的，将来少不了给她脸色，同学也会更多议论她的点滴，只是这一切，却也会成为她顺理成章远离权势中心的起始。
墨飞羽走进门去，殷元静因年岁已大，转头去了另一间，墨飞羽则进了温崇玲在的那屋。
后面的事实在乏善可陈，无非是公布了旬试成绩，墨飞羽照例是七八岁一段里的翘楚，却被温崇玲特地点出来，将她旬试里的错漏同日常进学里的种种都捡出来说过一遍，又特别点了同太子同骑一事。
“怎样都要劝告着些，年岁小就可以跟着太子胡闹？你们迟早也是要做臣子的，要懂得谏上。”
太皇太后寿宴之上，各人分席而坐。墨飞羽学着温崇玲古井无波的模样，把这话小声复述给了楼凝烟听。
小人儿暗暗笑得开了的雏菊一般灿烂，依在楼凝烟耳边道：“不过是骑马，圣人都许了的，怎么算得到马儿忽然跑起来？偏偏老师要责怪，从此儿便伤了心了，进学也没了兴致，渐渐就顽劣起来，啧，怕是不日便要成个宁安京的鬼见愁了。”
“却是让你这机灵鬼儿借到了机。”楼凝烟也笑，这个女儿虽没半点墨家血缘，却活脱长成了墨氏风格，不愿委屈着亏了自己，什么事儿心里都拿个小算盘拨弄着。
如今她还小，等长大了，便知道人间事并没有多少能掐算得准的，如当年的圣人和老师，也都想着师徒二人能看到昌平盛世，谁料得到老师就要为了圣人灭了满门呢？
只是这也不用说，墨飞羽迟早也会明白的。
“今日不借，迟早也要自己造出来的。”说了这句，墨飞羽却在楼凝烟身边直直地站了，眼观鼻鼻观心，敛了笑垂眸一副略略委屈的模样，楼凝烟瞧一眼，原来是杜太后瞧了过来。
“娘，儿心里面正难过呢！太后要让你过去，你便替儿说说。”这么说着却又从唇边勾出一个小弯弯来，墨飞羽竟然是想着从宴席上脱身了。
杜太后是个和善性子，她本无生养，圣人是从齐王那过继来的，却也母慈子孝，到有七八分亲母子的模样。因有太皇太后压在前头，先皇顺宗皇帝娶的只是贤后，杜家并无什么外戚之势，顺宗朝事实上是太皇太后掌政，谁个不知谁个不晓，杜家又哪里比得过澹台家的权势熏天？
杜太后无心争权，却从来极喜欢小孩子，墨飞羽是十分入她眼的，远远看见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孩子耷拉个眉眼，果然差人过来叫楼凝烟带着墨飞羽过去问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