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山岛的夏天当真是炎热无比。傅言即使是躲在湖畔柳树荫下,也还是出了一身汗。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傅言结了几个简单的手印,席地而坐,运功修行。经过四年的苦修,傅言如今已能气通百骸。照无戒所说,凝气化璇之前的修行虽然缓慢,但有巩固根基之重。因此这四年来傅言不骄不躁,按部就班。否则,以傅言灵韵入骨的上乘资质,早已凝气化璇,进军战道之修。
虽然傅言时常腹诽无戒这个胖和尚六根不净,但是他十分赞同无戒关于稳固根基的论断。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要使体内的气流动起来,不再局限于百骸之内,使之自成周天。并在此过程中,逐步以气熬炼自身的血与骨。如此,日后所凝气璇方可稳固不败。
约摸过了三个时辰,傅言才从打坐中苏醒。此时日已西斜,但日光之毒辣却丝毫未减。傅言运功之时,血脉鼓动,本就燥热难耐,因而身上的粗布衫早被汗水浸湿,紧紧粘在身上。
傅言当下便脱了粗布衫,一个猛扎子就跳入了这片小湖中。身为渔家子弟,傅言的水性自然不差。狗刨,后仰,蛙泳,潜水,蝶泳。傅言如鱼得水,好不自在。在一朵朵溅起的水花中,闪耀着光芒的是傅言修长的身躯,肌肉匀称,长发如瀑,棱角分明的五官如美玉,似瑾瑜。纵然还青涩,但灵韵入骨,自有一番英气。毕竟他才十三岁,如此身材容貌,同龄人中已是少有。
青石村是月山岛南部邻海的偏远渔村,因村口有一颗二十余丈长的大青石得名,村中也不过百余户人家。此时正是捕鱼的旺季,村中但凡懂些气脉运行之术的青壮,都跟随船长去了岛外的渔场打渔,只剩下了些妇孺老人。他们把村中船队上次打渔的收获进行晒制,做成鱼干,用来在不久后中心岛举办的集会上贩卖,换取日常生活所需。
此时,青石村村口,那棵足以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投下了整片整片的阴影,遮挡了暑气,使得炎热的夏日有了些清凉。那些交织缠绕蔓延开去的枝桠上扎满了本村和周边几个村的年轻人约定终身的信笺,随风飘荡,有些下面更系着铃铛,清脆之声不绝于耳。倒是为原本有些粗俗的青石村添了几分文雅。
榕树下,十余位少女正在将已经晒好的鱼干用搓制的草绳串在一起。渔家少女虽然粗衣粗食,但毕竟在豆蔻年华,也是眉清目秀,身段已玲珑。
其中一位少女,即使身穿粗布麻衫,也遮掩不了呼之欲出的婀娜身姿。三千青丝随意盘成发髻,别了枝木簪。十指纤纤,动静之间竟有些空灵气,好似那画中女子一般。然而,少女双目直视前方,秋水般的美眸显得有些呆滞,纤纤玉指还要在青石上一番摸索才能穿好鱼干。显然易见,少女双目失明,真可谓是天妒良人。
榕树下的少女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儿说着女子间的悄悄话儿,时不时的响起银铃一般的笑声。少女们并没有因为乌丫失明而故意孤立她,于是乌丫脸上也不时浮现羞涩的红晕,以及浅浅的笑意。毕竟在讨论的是她的婚事。
乌丫已是二八年华,到了渔家女子出嫁的年龄。虽然她失明,但是天生丽质,脾性又好。不光是本村,周边几个村也有好多小伙子看上她了。按照渔村的传统,男方要自己打条大鱼给女方做聘礼。于是自前天船长的儿子小石抢先提出要娶乌丫,所有倾慕乌丫的少年都出海了,争着要去打最大的鱼,给乌丫做聘礼。少女们正在讨论哪家少年更适合乌丫。乌丫本就性子安静,又怎么受得了少女们的调笑,自然是羞涩难当。
“姐姐们是不是趁我不在又欺负乌丫啊”傅言从榕树后的大片阴影中走出,吓了少女们一跳。傅言刚刚在湖里洗完澡,**上身,将已被汗湿的粗布衫随意系在腰间,如瀑的长发还湿漉漉往下滴水,一副不羁的浪荡样子。
少女们显然是习惯了傅言的这幅模样。原本还只是喃喃细语,现在却如同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叫道
“小言,快到姐姐怀里来。”
“来,坐姐姐大腿上……”
“姐姐来给你梳头发,挽发髻。”
“快给姐姐捏捏肩,都快累死了”
…………
傅言在这些姐姐中间撒娇装傻,还不忘揩油,可谓是如鱼得水,显然是经常如此。在一番笑闹之后,傅言还是坐在了乌丫旁边,背对着她。“乌丫,给我梳头。”
似乎早知傅言会如此说。乌丫拿出干净的毛巾和随身带着的木梳,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了。
乌丫摊开毛巾,仔细擦拭傅言的长发。周围的少女们眼神那叫一个幽怨,都能滴出水来。
“哎呀呀,言弟弟长大了,不要姐姐们了”傅言一阵哈哈。少女们“识趣”的把串好的鱼干拿走,只剩下傅言和乌丫这对“姐弟”
两人都不说话,蓦地,傅言开口“你真的会嫁给石哥么?”石哥自然是船长的儿子小石。二人关系从小就铁,自然以兄弟相称。
乌丫帮傅言梳头的动作忽的一顿,似是在迟疑。然后说道“阿妈是赞成的”傅言沉默。乌丫将傅言的长发理顺,解下左手腕缠绕的红绳作发带,束起他的长发。
乌丫提起鱼干,准备起身离开。傅言突然问道“你真的会嫁给石哥么?”乌丫停下,有些呆滞的墨色眸子艰难聚焦在傅言身上。“我已经十六了,小言,姐姐是真的要出嫁了。而且小石……”说到小石,乌丫两颊闪过一抹红晕。乌丫摸了摸傅言的头,跟上了前面的少女们。
大榕树下,只剩下了傅言一个人。傅言坐在青石边,清秀的脸庞沉浸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和石哥从小一起长大,石哥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以前上私塾的时候,每天调戏女学员,不知多少人悬赏他的人头。两年前他就跟着村里的青壮去船妓行厮混,时常和村里的兄弟们说起,傅言就是其中之一。石哥还经常去邻村调戏良家少女,弄得邻村的船长都急眼了。
傅言实在想不到,有一天石哥会郑重其事的宣布要娶一个女子。当时还特意叫上傅言这干兄弟们商讨。石哥三天前跟着船长出海打渔去了,为了打到最大的鱼给乌丫做聘礼。难道等到半个月后石哥回来,他就要叫乌丫石嫂?
为什么那个以前还要躲在自己身后,需要自己保护的小泥娃。突然就成了方圆十几里有名的美女,渔家的少年们都为之着迷。虽然她比他大,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把她当做姐姐,他一直都觉得她还是那个小泥娃。
傅言突然有些落寞,他现在终于要失去她。他才忽然明白,原来那个他一直视为跟屁虫的小泥娃,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原来,他又要一个人了。
青石村村口的大青石早在建村之前就存在了。傅言趴在青石上,看着乌丫和少女们一起嬉笑玩闹,没有人介意她的失明。原来小泥娃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自己的小跟班儿了。看着看着,傅言就觉得视线模糊了起来,眼睛有些酸涩。蓦地,他忽然摸到了青石上的刻痕。一看,傅言再也忍不住,把头深深埋进双臂之中,放声哭了出来。
青石上的刻痕十分粗糙,一看就是稚童的劣作。刻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言和一个笑脸。
“你干嘛又和二包他们闹!”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男孩对跟在身后的女孩儿吼道。女孩儿看起来比男孩儿大一些,衣服上满是补丁,脸上黑漆漆的,像是粘上了泥巴。女孩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他。男孩儿见她不说话,火气没处发,只好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身后的女孩儿,又转身叫道“别跟着我!”女孩儿似乎被吓到了,停了下来。待男孩继续向前走之后,她又默默跟上。走了一会儿,男孩儿似乎真的怒了,歇斯底里“都叫你别跟着我了,你到底要怎样……”还没说完,身后的女孩儿突然摔倒了。她依旧默默不吭声。男孩儿压着火气,跑去扶起女孩儿。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和二包他们打起来,以致被揍成猪头。这个小泥娃就是个拖油瓶!他正准备对女孩儿发泄他满腹的火气,女孩儿忽的拉住了男孩儿的衣角,将一个早已被扯烂的布偶递给男孩儿。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和二包他们闹,原来她不顾自己双目失明也要强出头,只是为了护住这个要送给他的布偶。胸中的火气突然就没了。他看着女孩儿怯生生的面容和那墨黑美丽却有些呆滞的双瞳,男孩儿突然就抱住了她。心中想道“不行,这小泥娃以后只有我能欺负,其他谁都不行。”
男孩儿,他叫傅言
女孩儿,她叫乌丫
榕树下有风起,吹动了枝桠上系着的少年们约定终身的信笺和铃铛,清脆悠扬的声音传出很远。
风也吹动了傅言的长发,和十三岁少年的淡淡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