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樱凑过去一看,只见碎瓦下面隐隐地透出一片朱红色,细细看时,竟是朱砂。
卢晓笙搬开碎瓦片,本想把那朱砂轻轻地捧起来,不料藏在朱砂里的瓦片碎渣竟然把卢晓笙的手刮开了一条大口子,瞬间鲜血直流。
“没事吧?”樱樱关切地问,“快别动,我来给你包扎。”
卢晓笙用另一只手捂着伤口,把手递了过去。
“咦?怎么回事?”樱樱看着卢晓笙的手,满脸疑惑。
“怎么了?”卢晓笙问道,奇怪的是,这伤口竟一点儿也不疼。
“你看。”樱樱托着卢晓笙的手,指着伤口说道。
卢晓笙顺着樱樱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他的手上,血还没有干,伤口却不见了,连伤疤都没有。
“怎么回事儿?”卢晓笙说着又拿起碎瓦片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
“晓笙!你干什么?”樱樱大惊失色。
“别怕,樱樱,用手指蘸一点朱砂过来。”卢晓笙指着伤口说道。
樱樱将信将疑地蘸了点朱砂在卢晓笙的伤口上,二人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卢晓笙的手,须臾之间,伤口就奇迹般的愈合了。
“好宝贝!我卢晓笙收下了!卢晓笙笑道,进屋扯了块儿布,把地上的朱砂全都捧起来包在里面,兴高采烈地踹在怀里。
“樱樱,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朱砂?”卢晓笙问道。
樱樱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我猜呀!这是“土砂”,就是《龙虎还丹诀》里说的土砂,你想啊,这“土”,就是五行中的土,书上说,“土垣稼啬”可是可以生发万物的!自然可以生肌愈伤了!樱樱,你说对不对?”
卢晓笙说得兴高采烈,那樱樱却只点了点头。
“樱樱,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卢晓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其实他早该意识到了,不过刚才真的是太兴奋了。
“晓笙,我得回去了。”樱樱低着头,声音小的连自己恐怕都听不见。
卢晓笙一怔,是啊,不仅樱樱该回去了,他自己也该回去了,今天是秦代两国决战的日子,也是他卢晓笙上战场送死的日子。
从天堂跌到地狱的感觉,卢晓笙今天算是真正的体会到了,摔得心肺俱碎。
樱樱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紧接着就是一注一注。
“樱樱,别哭啊,咱们还会再见的,不是吗?”卢晓笙伸出手,轻柔地帮樱樱拭泪。
“晓笙,你……,我……”樱樱知道,卢晓笙这么说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他知道卢晓笙今天要到战场上去送死。十万秦军,就算整个百草阁高手全部出手,卢晓笙也绝对没有丝毫生还的可能性。
“晓笙,咱们走吧!咱们不回去了,咱们离开这里吧!”樱樱哭哀求道,“晓笙,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你死。”
“傻丫头,瞎说什么呢?临阵脱逃可不是我卢晓笙的做派,再说,我可不会轻易就死的。”卢晓笙安慰道,自己的眼眶却也早就湿了。
“樱樱,拿着这个,回去告诉文竹,这是我卢晓笙给你下的聘礼,下次再见时,我娶你。”
卢晓笙塞给樱樱一半包好的土砂,头也不回就走了。
身后,樱樱泪已沾湿衣襟。
卢晓笙回到馆邑匆匆收拾一番就赶到大唐,见那赵嘉在中间正襟危坐,见了卢晓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卢晓笙生性洒脱大方,又颇识大体,心里虽不高兴,却也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非但如此,秦音,高渐离,以及所有人,全都淡然地坐着,仿佛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是一场梦,一场只属于卢晓笙自己的梦。
秦军已在城下了。
卢晓笙什么也没说,傀儡一般随众人登上了城墙。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无论是谁,都会怕。
卢晓笙通过女墙上的雉堞往下看,秦军阵容齐整,步兵上体着甲,执戈,矛,戟等长兵器,数量最多。骑兵手持弓弩,身着短甲。此外,还有站在双轮四马木质车上的车兵,三人一组,皆手执弓箭。这是一只响当当的虎狼之师,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赵军也已出城列阵,自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国军队战斗力大增,赵国也因此曾一度成为战国七雄之一,不过月盈则亏,赵国达到顶峰后,尚文轻武,老将渐死,后继无人,统治者也日渐无能起来,当年打天下的铁骑,如今恐怕连守城都不能了。
不到一个时辰,秦军一员将领已连斩赵军两员大将,赵军无人再敢迎战。
眼看代军就要失败,卢晓笙却陡然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生机就是秦军现在就杀进城来!
卢晓笙很矛盾,他的良知告诉他,代国要赢,但是谁都知道,历史不可能改写,就算历史真的能改写,卢晓笙也不想用自己的命去改写。况且,就算陪上性命,历史也依旧不能改写。
只不过是世间又多了一具枯骨而已。
“卢先生,铠甲,兵器,战马大王都给您备好了,请您现在就出战。”
死定了,连遗言都没有。卢晓笙想起了秦音,秦音现在怎么样了呢?他死后,秦音能回去的吧!他会帮自己照顾父母的吧!
卢晓笙苦笑,谁知道那些话是说给了秦舞阳听,还是说给了秦音听呢?
还有樱樱,那个傻姑娘。还有……卢晓笙强迫自己打断思绪,不要想下去。
铠甲很重,手里的长矛很重,卢晓笙喘不过气来。他下了城楼,穿过赵军,卢晓笙不会骑马,但他让马走得尽量很慢,他知道,哒哒的马蹄声,便是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离死亡更近了,因为,现在他能看清那秦国将军的脸了。那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阳刚中透着温柔。可在卢晓笙的眼里,他是死神的使者。
“李将军,是你!”卢晓笙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晓笙,是我,但今天我不是李信,我是大秦的将军。”李信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明白。”卢晓笙的希望瞬间破灭。
“晓笙,对不住了。”
李信举起长矛,卢晓笙丝毫无还手之力。
忽然,那马像被东西重击了一下,嘶鸣一声,竟把卢晓笙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然后那匹马竟然倒在了地上。
马死了。
“冲锋!”李信拔剑大喊。
卢晓笙的大脑一片空白,千军万马从他的身边踏过,喊声震天,然后哭嚎声,尖叫声,呐喊声,兵器与兵器间的撞击声,在耳边,响成一片。
很明显,卢晓笙活下来了,以一种最喜剧也是最戏剧的方式绝处逢生。
可卢晓笙却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原来活着是这般痛苦。
现在,他想死,被马踩死,被人杀死,他不在乎,反正,他受不了了。
这是什么?是战争,从未经历过的战争。战争里没有人,都是红着眼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野兽。战争里没有尸体,死的人倒在地上,被活着的人踩了一遍又一遍。战争里没有眼泪,满地都是红的可怕的血水。
卢晓笙第一次感到生命是这般毫无意义。
他趴在地上,等死。
一个坚硬的,冷冷的东西,触到了他的脊背。是李信的长矛。
卢晓笙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眼前又出现了那把滴着血的青铜匕首,卢晓笙没了意识。
醒来时是在一片密林里。卢晓笙被绑在树上,旁边是一脸冷漠的高渐离和秦舞阳。
“我知道此战代国必败,可是,在别人为了自己的家乡与尊严以生死相拼时,而你却杀死了战马!用如此低贱的办法,苟且偷生。”
说到这儿,高渐离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极细小的小银针来。指着说道“这是事后我在你乘的那批马上发现的,上面有极烈的剧毒,想不到你还是一位用毒的老手。”
这小银针自然和卢晓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不过他不想辩解,在千军万马从身上踏过的那一刻,他就没想再活下去。
经历了那些,什么秦音,什么父母,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不是看破了红尘生死,而是心如死灰,早与死人无异。
见卢晓笙不说话,高渐离又继续说下去“像你这样的人,在我高渐离眼中,什么都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杀你。现在,我和舞阳要去一个地方,请你自便,不要跟着我们。”高渐离目光坚毅,显然这番话不容质疑。
高渐离用剑划破了绳子,卢晓笙多想跪下来,求他把剑直插入自己的心脏,可那个男人,永远那么冷冰冰的,说一不二,没有商量的余地。
秦舞阳站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他走到卢晓笙跟前,打量了他许久。然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荆轲大哥死的那天,雨下的很大,他的尸体就那样泡在雨里,血水从身体的断口流出来,又被雨水冲走。去秦国的路上,我问他,你怕死吗?他说,我怕,但为了保护兄弟,我不怕。所以,我决定,我要保护我的兄弟,也要保护荆轲大哥的兄弟。”
卢晓笙从来没听过秦舞阳语气这样低沉,这样深情的说过话。当然,他也从来没听过秦音语气这样低沉,这样深情的说过话。
“荆轲大哥死后第二年,嬴政对燕国怀恨在心,派秦将王翦攻打燕国,后来的事儿,想必你都是知道的。所以,我要杀了赵嘉,给太子报仇。”
秦舞阳的声音很平,很稳,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卢晓笙此时情绪已经好多了,或者说,想死的愿望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把你当兄弟。我脾气不好,两句话不对就要杀人,所以,所有人都把我当成异类,没有人喜欢和我在一起,除了荆轲大哥,而他,已经不在了。你是第一个不讨厌我,不怕我,把我当成普通人看的人,所以,我把你当成兄弟,用性命去保护的兄弟。”
卢晓笙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讨厌秦舞阳,不怕秦舞阳,把秦舞阳当成普通人看,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秦舞阳。
这一点,秦舞阳是知道的。
卢晓笙似乎明白了秦舞阳的孤独。
“晓笙。”和秦音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腔调,但说话的人却是秦舞阳。“你放心,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把秦音还给你,我保证,他不会有事儿的,所以你也要好好活着,别忘了,你们还要一起回去呢!”
秦舞阳说这些的时候声音竟有点颤抖,他转过去,找了个极合适的角度,高渐离和卢晓笙都看不见他的脸的角度。
秦舞阳哭了,泪落,无声。
有此真情,是秦音还是秦舞阳重要吗?
“舞阳,该走了!”
“嗯”
卢晓笙一瞬间想冲过去和他们一起走,不过他没有动。
“等等!”卢晓笙喊道。
“怎么了?”秦舞阳没有回过头来。
“银针……银针……是你的吗?”
“我相信那银针不是你的,但也不是我的。”这是秦舞阳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要过多久他才能再和卢晓笙说上一句话,也不知道下次用这张嘴和卢晓笙说话的人到底是秦音还是秦舞阳。
不过这些对卢晓笙来说并不重要,刚才和秦舞阳的谈话,显然让他心情好了许多,卢晓笙就是卢晓笙,只要有一丝阳光,他就能冲破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