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刘怆?”
依稀记得是五月份,因为那天的阳光尤其温暖,家猫们慵懒在屋顶的琉璃瓦片,懒洋洋的将尾巴搭在眼上,蜷缩着身躯晒太阳,就连飞到鼻尖挑衅的蝴蝶都置之不理。
院子突然来了一人,先不说是不请自来,这可是刘怆活这么大,第一次有大人主动问他话。不过习惯冷漠与孤独了,刘怆眼里的火,终究是没有燃起来。
“你是刘怆?”
那个穿着青衣的消瘦男子重复询问,不过刘怆没有理他,而是摆了一个太师椅在院子中,大马金刀的躺在上面,将脚抬的老高,模仿猫一样懒洋洋的晒太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个人的脾气似乎挺好,俩遍问完,见没有回答,淡淡的又问了一遍。
这时刘怆终于有反应了,他意识到在这个院子里,居然有人主动问他话了?不是做梦?没人耍他?只见他缓缓的抬起了头,看到了至此之后,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也只能点头。
“你多大了?”
青衣的消瘦男子又问了一句,他看着并不老,应该只有四十岁左右,但是双鬓的白发已经丛生,眼角处那抹皱纹怎么也除不去。
刘怆下意识的道:“六岁。”
“我叫风无痕,是你以后的老师。”
风无痕淡淡的说了一句,好像并不是多在乎刘怆一样。而刘怆看向风无痕,风无痕也看着他,俩人目光相对,倒是风无痕首先避开了,因为他不想刘怆看到他微红的眼眶。
“我不知道你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是你以后的生活由我安排。”风无痕又说了一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有什么意见?刘怆哪里有什么意见,他向来都是被安排生活,从来不知生活为何物。以至于愣在太师椅上很久,这才缓缓的憋出来一句话。
“风老师,你的眼睛进沙子了。”
总之在刘怆六岁的那年,不普通的院子里来了一个怎么看都不普通的人,而原本在普通的寒江城里生存的普通人刘怆,所有的命运轨迹都在那一刻被扰乱,未来变得不可捉摸。没有人知道这是不幸还是好运,就像没有人知道未来的自己到底是喜欢吃向左还是向右,但其实刘怆的命运,从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
“我只会教你三件事,给你三样东西,这就是我做你老师的全部职责了。也许你不会知道也无法理解,我让你做的事对你说的话有什么用处,但是你以后总会知道总会理解的,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还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风无痕看着依旧懒洋洋躺在太师椅上的刘怆,微微的皱了皱眉,然后又淡淡的笑了笑,开始了他的授课。
“这世上有俩种运用力量的方式,一种叫做‘神武’,一种叫做‘天术’。简单地说,神武是利用自身的力量,强化肉体,破石碎山,然后达到自卫杀敌的目的;天术则是运转自然的能量,强化精神,操火纵水,然后同样达到杀敌自卫的目的。”
风老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解释着,一步一步的向刘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他很尽职,但是和那些也很尽职的仆役有些不一样。只是刘怆在乎的不是这些,他歪着头思考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道:“为什么要自卫?为什么要杀敌?”
风无痕没料到刘怆会问这些东西,他原本以为小孩子在听完‘神武’、‘天术’的解释过后,会迫不及待的对这俩者的实际形式感兴趣。
“之所以要自卫,是因为有人要杀你,之所以要杀敌,因为你要活下去。”
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责任不仅仅是教导刘怆‘武’、‘术’这俩样,风无痕还是认真的回答了,同时他在观察刘怆的反应。
刘怆这一次也没有按照寻常逻辑,他开口再问的不是‘为什么有人要杀他’,而是后者,为什么我要活着?
“你觉得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活着。”
“仅仅是活着?”
“……,为了更好的活着。”
刘怆绞尽脑汁的思考着风无痕的问题,他不知道风无痕问他这么多问题干嘛,但是既然老师问了,那他就说,否则老师再生气,就真没人和他说话了。
想到这,刘怆突然想起来,之前叫他读书写字的那个白胡子老学究到哪去了?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了。刘怆见不到,当然见不到,因为那个私塾先生,早就已经被绑上石头,沉没在某个不知名的湖底了。
风无痕惊讶于刘怆的答案,虽然简单,但是仔细一想居然不无道理。
要说人这一辈子,从出生到死亡,忙死忙活,奋斗或战斗,似乎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这一点无论是从低贱的奴隶还是高贵的官员身上都能看出来,不管受了什么折磨,奴隶们始终抱着一股子求生的意志,不论如何不择手段,官员们也都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活着,更好的活着,人的一生,不就是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吗?
“很好,那你觉得,对你来说,对你刘怆来说,怎样才算是更好地活着?”
“不对哇,风老师。”刘怆的反应很快,“您是问,人的一生是为了什么?而我回答人是为了活着,可是我没有说,我要活着啊!”
这样的回答有些流氓,并不应该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够说出来的,但是风无痕转念一想到面前孩子的真实身份后,他也就倏然了,暗流主人的孩子,怎么可能普通。
“你这样想,只有俩个解释,第一,你觉得你自己不是人,第二,你觉得你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你是怎么想的,说实话。”
还好这一次刘怆比较正常,道:“我是觉得我和普通人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不知道。”
……
“那你知道什么?”
风无痕一连串的问题犹如霹雳,啪啦啪啦的都说了出来,刘怆歪着头想了很久,然后抬头看着屋顶斜上方五月份的太阳说:“我只知道,我很冷,很冷很冷。”
“嗯?”
风无痕疑惑了一下,脑子里在迅速回放这些年里他手头所有有关刘怆的资料。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得已离开了刘怆六年,原以为小孩子嘛,前几年不懂事没有思想,不在身边亲自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等刘怆懂事了、有起码的思维以后,自己再来手把手的教习,也不会太慢。
但是他意识到他错了,因为他并不能理解刘怆这句话的意思。
其实刘怆是又想起了那个死去侍女的眼神。
“和你说个故事吧。”虽然是第一次当老师,但风无痕也知道,一板一眼的教学很难对孩子起什么真正的作用,幸好在来院子之前他做好了准备,也很快也就用上了。
“以前有一个村子,叫做什么名字我忘了,只是那里很贫穷,男人们又都被朝廷征兵带走了,村子只剩下了些老弱病残,她们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每天都只能等死,每次抬头看着太阳会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死呢?自己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原本有一百户人家的村子,锐减到了只有三十几个人口。她们的粮食吃完了,圈养的山羊也杀光了,地窖里早就发霉的柿子饼也被搜刮的连籽都不剩。那些女人们彻底没辙了,个个饿的皮包骨头,人不人鬼不鬼的,每天拖着疲倦的肢体,游荡在村子口,看着那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黄昏,等待着灭村的命运。”
“然而命贱的人却容易命大,就在村子所有人躺在破烂的茅屋里,任凭身体腐烂变臭的时候,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居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肚子变大了,很显然,她孩子就快出世了。小姑娘很茫然,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有过生孩子经验,却对生命已经失望了的老女人们,都劝她赶紧弄死那孩子。”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只能听那些人的话。于是用巨石压肚子,用绳子勒腰,猛地灌辣椒水。折腾了一些日子,她无奈的发现,肚子除了越来越大之外,并没有什么改变。小姑娘以为这是天意,但其实只不过是她舍不得,每次动手的时候都留有余地而已。”
“命运真的很贱吧,在她那个五十岁的丈夫被拉去当炮灰,自己等着死亡的时候,一个新生命居然出世了。那是某天夜里,她感觉肚子一痛,然后一团血肉便从她的下体滑了出来。十四岁的小姑娘,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全凭丈夫辛辛苦苦留下的余粮存活,不会劳作,不会烧锅,只知道把缸里面的米加点水,往火盆里一倒加点火便完事了。就这样,她居然还有了一个累赘。”
“仅存的女人们又聚集到了她的身边,都叹息的看着那个孩子,也许这时候应该有人提议煮了孩子,又或许直接将他扔进井底,但是没有,之前那些一个劲劝小姑娘杀死孩子的人,全都在孩子出生后改变了主意,她们居然一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养活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