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我令,巫奴闹事,玉山营,遇之则杀!”
临死之前,严统领缓缓地道出了这句话,他空洞的瞳孔里只剩下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山风一吹,他的半截身躯直接掉了下来,一旁围观不敢靠近的兵卒们像是愣住了,一时竟无人敢动,都呆呆的看着逐渐死去的严统领。
“没听见吗你们!杀,杀,杀!”
就在这时,葛恒那毒蛇般的声音不适宜的响起,他虽然眼睛瞎了,但性命无碍,在事发的时候,他就在下属的搀扶下站在场边,听完旁边人的叙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高耸着脖子狠命的喊着。
兵卒们原本无人指挥,就像一盘散沙,但是此刻有狱官指引,一时间熙熙攘攘的重新组织了起来,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们根本没有把巫奴当做人,所以当听到将巫奴赶尽杀绝之后,就以为是要杀鸡杀猪了,操起长矛就冲了过去。
事情这么闹腾,熟睡的巫奴们没有道理不醒,刘怆一路横劈,砍掉了不少巫奴的锁链,同时指挥着他们赶紧逃跑,但是这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因为巫奴们一动都不动,茫然的站在原地,任凭那些兵卒们冲过来将他们一刀砍翻,也没有丝毫要挣扎要逃脱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饶是铁血心肠的刘怆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杀人很正常,但是如此这般像砍瓜切菜的杀人就很恶心了。
玉玲珑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什么情况,她道:“这些人被奴隶了太久太久,早就失去了求生的本能,要是我在葬地里呆的再久一些,恐怕也会沦为和他们了一样的家畜模样。”
闻言刘怆沉默了起来,他抬头望着那些狰狞着面庞的兵卒,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茫然无知的巫奴,俩相对比,这场景就像逢年过节百姓们杀鸡宰猪一样。
但是这些掉落的,是人的头颅啊!俩百多个巫奴,在大火的掩护与兵卒的滥杀之下,一颗颗带血的头颅就像西瓜一样破碎,残肢碎体掉落的满地都是。
刘怆握刀的手越来越用力,以至于白色的指关节都变得突出,他轻声念了一句什么,然后缓缓一推,只见玉玲珑在一阵微风的包围中飘出了山林,而刘怆则以八年来最慢的速度,面对着一百兵卒,缓缓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这一刻,刘怆终于明白了巫奴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了风无痕叫他去葬地的目的,原来,原来自己也只不过是一种这么个的东西啊!
所以为什么自己会不受到喜欢呢?还不能理解吗,因为自己的母亲是祭仙教的大人物,父亲又是神武汉朝的皇子,若是连自己都不算是巫奴,那还有谁敢称为巫?生下了这个个低贱的儿子,谁会承认?没有当场格杀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天生的罪,无论自己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事实却就是事实。那若是如此,自己的命运是不是从一出生就定下了呢?那么自己想好好活着的愿望,还能实现么?在这么人人视巫奴为猪狗的国度,活着这种低微的期望,突然就变得难以触摸了呢。
刘怆握刀的手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抖,在挥刀杀死那些兵卒的瞬间,心底好像是有些什么东西冒了出来,是什么呢?耳边突然有一个轻微的响声,那是,种子发芽破土?
血,飞溅了这片山林,树叶上,草地上,灌木林里,大火燃烧着,不断有沸腾的白汽升腾,那是蒸发了的血。地表的裂缝有一缕缕猩红的东西,在缓缓地流动着,它们的来源是那些倒了地的尸体,断裂了的四肢,离开躯体的头颅,被破开的内脏。
其实修罗场,也就是这样吧。
寒江城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据传玉山营一百卫士,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而他们押解的三百巫奴,在一场大火之中全部化为了灰烬。
而最后整个玉山岭都被火灾肆虐了一番,火势之大,让寒江城主也不得不亲自出面指挥灭火工作,最终花了整整三天,又借助了最后的大雨,那场熊熊的烈火才被扑灭,但是火灾的痕迹任然触目惊心,四百尸骸焦骨与无数动物的残躯,都成了火灾留下的证据。
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大,消息却被压制的死死的,很多平民只知道起了大火,死了人,但是究竟火灾的原因以及凶手是谁,官府没有给出一点消息。
而这场杀戮真正的元凶,在血与火结束的那一天,牵着一个头戴兜帽姑娘的手,静静的站在某个山坡的顶端,遥望着还在冒烟的玉山,刘怆握刀的力度又增强了几分。
山火已经灭了,但是刘怆的心火却刚刚燃起,他看似平淡的遥望着玉山,瞳孔深处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那是一种情绪,一种很恐怖却很难以捕捉的情绪。
“走吧,我带你回家。”
于是玉玲珑任凭刘怆拉着自己,平生第一次的,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她感觉阳光真好,很温暖,牵自己手的人,很可爱。
院子还是院子。
这句话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无论寒江城是发生烧山的大火了,还是淹城的洪水泛滥了,院子里面都还是一如既往,仆役们恭敬、严谨的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人胆敢去骚扰院子。
因为刘怆有轻微的洁癖,所以整个院子可以说的上是纤尘不染,大门前的柱子刷了又刷,地上的板砖扫了又扫,就连池子里的水都每天一换,花园的花似乎都每日开的新鲜。
而今天院子有些不干净,因为来了一个本不属于院子的人,她是玉玲珑。
刘怆手拉着手将玉玲珑带进院子的时候,门口的守卫皱了皱眉,然后直接拔出腰间长刀,挡住了俩人的去路。之前也有刘怆带人进院子过,不过那些都是孩子,而这次却是个女人,准确的说,是个女巫奴,所以已经算是触及了院子的底线。
“我有个疑问,八年前用弩箭杀死那个侍女的人,是谁?”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守卫们像是没有听到刘怆的问话一样,一步都不肯退让。
握刀的手渐渐用力,发白的指关节又突显了出来,刘怆腰间的锈刀缓缓的离开了鞘,一股子腥味顿时弥漫在院子大门。
“放他们进来。”
风无痕熟悉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守卫们这才收起了武器,他们站回到了原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认得你,你是我四岁的时候调来的,而你是我七岁的时候来这个院子的,你则是八岁。”刘怆的锈刀并没有收回去,他四下环视,扫过了门口的六个守卫,然后准确无误的报出了他们来院子的时间。
“哦,你是我六岁时来的。”
这句话是对风无痕说的,因为他已经施施然的站在了刘怆面前,伸出了右手,将刘怆手里的刀缓缓的按回了刀鞘里。
“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但是现在并不是释放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风无痕打了个手势,立马有仆役们上来,在刘怆的同意下带走了玉玲珑,大概是为她沐浴,换身衣服。
虽然已经在这个院子住了十四年,但是刘怆每一次出门再踏进院子,总有陌生的感觉,他的脚踩在这块裂痕四溢的青石砖上,手抚摸过园子里梨树那粗糙不堪的表皮,耳边传来的是自己抓的黄鹂的叫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胭脂香味。
其实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无忧无虑,倘若不出事端,刘怆以为自己真的就会这么一直到死,只是所有的假象都在昨天夜里被撕破,满是丑恶的真相也赤裸裸的扒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是巫奴,自己就是那种活得不如猪猡的巫奴,自己本应该被当做畜生一样塞在葬地里,与很多个同样命运的人,为了一块发馊的馒头大打出手,被满肚子肥油的牢头用皮鞭狠狠的抽着,然后伸出手掌,却只有眼角的泪滴,
没错,这就是自己,我刘怆的真面目。
严统领的话还历历在耳,所谓巫奴,就是由祭仙教徒与神武汉朝的人生出来的杂种,没有理由的,巫奴生出来就是巫奴,根本想象不出他们有什么罪过,但是却被直接打入了死亡的深渊。
自己的父亲是神武汉朝的皇子,母亲是祭仙教的大人物,如果连自己都不是巫奴的话,这世上还有谁是巫奴?如此低贱的自己,当然要囚禁在这个院子里,如此丑陋的自己,又怎么能拿出去见人呢?
窗户纸一旦点破,很多事就变得可以理解。
“巫奴之所以是巫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战争。”看透了刘怆现在最大疑问的风无痕,直接道:“因为双方杀红了眼,所以那种夹在俩种血脉下的后代,就变得无比低贱。神武汉朝的人看见他们就像是看见耻辱,祭仙教的人看见他们也想杀之而后快。”
“你想想,就连当初并没有罪过的我的村子,都因为战争变成那种模样,那么混杂着血脉的巫奴,成为巫奴这么个东西,也就不是那么难理解了。处于底层的人,本就没有权利与尊严,他们的生命,谁会在乎呢?这是个严肃的事实,并不是可笑的谎言,或幼稚的故事。”